伪娘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是中国的固有传统(4)
时间:2018-09-09 作者:胡文辉 点击:次
据张晓梅介绍,当代的女性学者似特别关注这一现象。海外的孙康宜名之曰“性别面具”,强调男性作者是借虚构的女性角色进行自我掩饰和自我表现,其创作是一种“表演”;戴锦华、孟悦则名之曰“性别错指”,强调男性作者对话语的垄断和操纵,以为这种修辞方式只是对女性能指的利用,实际上湮没了女性真正的性别内涵。“面具”也罢,“错指”也罢,总之是男性文人借女子之口发声,说他们的创作属于“伪娘文学”,虽有贬抑,却无厚诬。
即使进入现代之后,这种伪娘文学在旧体文学领域也不绝如缕。为了方便,姑举一个我研究过的事例。陈寅恪1947年有一首《无题》诗,自已注明“咏张群内阁”,诗如下:
舟中怅望梦难寻,绣被焚香夜夜心。武帝弘规金屋众,文君幽恨凤弦深。催妆青女羞还却,隔雨红楼冷不禁。写尽相思千万纸,东墙消息费沉吟。
此诗的具体用典和解释,这里不必展开,总之这是李商隐艳诗风格的拟人之作,借女子相思的口吻,影射了当时国民政府内阁改组一事(《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这种书写类型,远承屈原“美人香草”的遗绪,以伪娘化的修辞表达了对现实政治的观察和批判,既是承续了古典诗史的“隐微书写”传统,也可以说是伪娘文学的特殊延伸。
还可举一个文学形象伪娘化的例。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有两句: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这里的“阿侯”本是卢莫愁儿子,后来成了英俊少年的代称。可到了天马行空的大唐诗人那里,“阿侯”却变了性。李贺《绿水词》有云:
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为有倾人色,翻成足愁苦。
又《春怀引》有云:
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在这里,“阿侯”就成了“觅周郎”的女子。有李贺在前,李商隐《无题》又加了一把力: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
凭李贺、李商隐两位诗坛大V的推送,“阿侯”就跟观音一样从男性变成女性,并顺利地为广大粉丝点赞接受了(此据《美少年是怎样看杀的?》,于溯、程章灿《何处是蓬莱》)。
六
检点戏曲史、宗教史和文学史三个领域,足以说明中国伪娘传统的广泛和悠久。假如将新近的伪娘现象视为中国传统的复兴,我们会不会多一分“了解之同情”呢?我们尽可不喜欢,但我们也得面对这样的诘问:为啥过去的京剧票友就能把男明星掰弯?为啥过去的吃瓜群众就能让观音做女票?为啥过去的诗人就可以假冒人妻?“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写到这,还是再扯到金庸那一下吧。
在《笑傲江湖》里,金庸凭着《葵花宝典》和《辟邪剑谱》的设计,制造出多位自宫高手,第一人自是东方不败。第三十一回黑木崖围攻东方不败那段,对Ta是先写其声:
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最后这两句说的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子……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
再写其形:
……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
这里刻画的,自然又是一个伪娘了。由此见得,金庸的审美很是正统,对旧戏里的伪娘表演大约也是不欣赏的,所以顺手揶揄了花旦一笔。
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
不过,到了电影版《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那里,徐克却完全颠覆了金庸对东方不败的审美设定。徐克用林青霞来扮演东方不败,让一个美女来扮演一个扮演美女的男子,反串再反串,确是一着妙手。从文学立场来看,将“核突”的东方不败美化为“靓绝”的东方不败,是篡改了原作者的意图;但从审美立场来说,却是创造性地完成了人物的形象塑造——将一位自宫者打造为一位绝代佳人,很符合中国人对伪娘的审美期待。不妨说,这才是东方不败的审美完成。
或者可以说,林青霞版的东方不败,正是当代中国大众文化通向伪娘之路的滥觞。
最后说明,对于伪娘问题,我并无特别立场。我只负责历史的追溯和钩沉。总之,我们是有这样一个伪娘传统的,至于你受不受,自己看着办。
注:本文原标题为《伪娘:一种中国传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