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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娘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是中国的固有传统(3)

 
我的答案,不是梅兰芳。
 
中国,也许可以干脆说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伪娘,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变性形象,我以为不在表演界。她是——观音,观世音,观音菩萨!
 
观音画像观音画像
对佛教史稍有了解者,都会知道,观音在印度佛教中本是男身,到了中国才变为女身。对此问题最早作出详细考辩的,应是明代胡应麟,其《少室山房笔丛·庄质委谈上》有一则:
 
今塑画观音像,无不作妇人者,盖菩萨相端妍靓丽,文殊、普贤悉尔,不特观世音也。至冠饰以妇人之服,则前此未闻。考《宣和画谱》,唐宋名手写观音像极多,俱不云妇人服;李廌(按:有《德隅斋画品》)、董逌《画跋》(按:《广川画跋》)所载诸观音像亦然。则妇人之像,当自近代始,盖因大士有化身之说,而闺阁多崇奉者,展转流传,遂致称谓皆讹。若塑像势不能久,前代无从证订,然《太平广记》载一仕宦,妻为神摄,因作观音像其妻,寻梦一僧救之得苏,则唐以前塑像固不作妇人也。……又宋人小说载,南渡甄龙友题观世音像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则宋时所塑大士像或已讹为妇人,而观世音之称妇人亦当起于宋世。……今观世音像率作妇人,故人间显迹梦兆,无复男子相者,俗遂真以观世音为妇人。不知梦生于心,兆征于目,心目注瞻皆非男相,则恍惚示现自当女身。余考《法苑珠林》《宣验》《冥祥》等记,观世音显迹六朝至众,其相或菩萨或沙门或道流,绝无一作妇人者。使当时崇事类今妇人像,则显迹繁伙若斯,讵容无一示现耶。唐世亦然。盖误起于宋无疑。
 
其后清代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四“观音像”条提出修正的说法:
 
……观音之为女像,宋、元间已然。不特此也。《北史》齐武成帝酒色过度,病发,自云初见空中有五色物,稍近成一美妇人,食顷变为观世音,徐之才疗之而愈。由美妇人而渐变为观世音,则观音之为女像可知。又《南史》陈后主皇后沈氏,陈亡后入隋,隋亡后过江至毗陵天静寺为尼,名观音皇后。为尼不以他名,而以观音为名,则观音之为女像益可知。此皆见于正史者,则六朝时观音已作女像……
 
观音作为神灵,在中国佛教史和民间信仰史上实有绝大影响,佛祖之外,Ta可算最大的偶像了。而观音的中国化,也即观音的女性化。正是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观音才一跃而成最受欢迎的菩萨,同时,才由男神一变而为女神。这么说来,观音之成为中国佛教乃致整个中国信仰最受欢迎的偶像,Ta的变性只怕正是关键呢!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观音由印度男变为中国女,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认为可追溯到南北朝,但在唐朝以前绝大多数观音像仍是男性([美]郑僧一《观音——半个亚洲的信仰》,第188-189页);或以为直到唐末仍是男性,宋初开始被一些信徒视为女性,可能在元代完全转变为女性(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第17页);或以为南北朝时开始变得中性化,唐代在中原地区首先被塑造为女性形象,宋代以后更脱离佛教束缚,完全成为女神(吴燕《中国观音文化史》,第62-64页)。虽然过程上的细节互有出入,但观音最终化身为伪娘的结果总是不必争论的。
 
于君方强调,观音的性别转换只发生在中国,原因在于本土女神的式微,也就是本土缺乏女神并且需要女神,观音才成了女神的代用品,以填补信仰的空白(《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第411页)。这个解释在逻辑上似嫌不甚严密。若说本土需要女神,那何以不是“制造”一个本土的女神呢?若说需要引入一个域外神灵,那何以不是直接找一个现成的女神呢?但无论如何,如于君方所说:
 
“经过性别转化之后,观音从来不曾归属于传统帝国的国教;观音是一切众生的救度者,但不受制于任何权力中心,也不须效忠任何人。虽然观音不是直接衍生自任何中国本土女神,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却不容否认。”
 
这一论断仍切实可信。观音之为女神,绝非正统佛教自上而下推动的结果,而是无知庸众自下而上推动的结果,或者说是入世的佛教界迎合信徒心理的结果。观音的女性化,也是观音的民间化。钱锺书讨论观音化身淫女马郎妇传说时,以为其作用在于吸引信众:“盖以好合诱少年诵佛经,故泉州粲和尚赞之曰:‘风姿窈窕鬓欹斜,赚杀郎君念《法华》。’”(《管锥编》,第二册第686页)马郎妇观音的传说如是,推而论之,观音的之为伪娘,又何曾不也是为了诱人入佛呢?
 
事实上,不仅观音化身伪娘,其他菩萨也有类似现象。北宋释道诚《释氏要览》卷中“造像”条有一条屡为引用的材料:
 
宣律师(按:唐代道宣)云:造像梵相,宋齐间皆唇厚鼻隆目长顅丰,挺然丈夫之相。自唐来,笔工皆端严柔弱,似妓女之貌。故今人夸宫娃如菩萨也。
 
由于当时的菩萨像多塑成伪娘的样子,故世人若说宫女长得漂亮,就爱说她长得像菩萨。联系到胡应麟所说的“菩萨相端妍靓丽,文殊、普贤悉尔,不特观世音也”,可知这实在的普遍趋势,只不过文殊、普贤没有观音这么“好命”、这么“成功”而已!
 
为何要将观音想像成女人,为何要把菩萨想像成女人?难道这不是透露出一种热爱伪娘的集体心理吗?一句话,“这是一个需要伪娘而且产生了伪娘的时代”,我们的观音娘娘就是这么练成的。
 
不仅如此,若不囿于视觉领域,伪娘现象实际上更表现在纸上,表现在文学领域。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存在着一个异常深厚的伪娘传统。
 
稍涉中国古典文学者,多少都会接触到一些文人假托女性身份而作的诗文。《离骚》的以“美人”自拟,建安时代的为“弃妇”立言,南朝的“宫体”,唐代的“闺怨”和“宫怨”,晚唐的“香奁”,五代的“花间”,伪娘式的经典书写层出不穷,不胜枚举。张晓梅女士写过一部厚重的《男子作闺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扮女装现象研究》,专门探讨这一课题。照她总结:“翻阅诗骚乐府,检诸唐诗宋词,就像旧时戏曲中的女性角色总是由男优扮演一样,‘男子作闺音’作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独特的存在也同样遍及文人写作的诸领域。所谓‘男子作闺音’,简单地说,是指男性诗人(创作主体)代女性(抒情主体)设辞,假托女性的身份、口吻创作诗篇而言情抒怀的一种诗歌体式。它作为一种颇具个性与特色的诗歌创作模式和表现方式(或者说抒情策略),其历史之绵长,作者之普遍(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仕子文人),作品数量之众,无不昭示其是诗学无法回避而且必须加以解释与反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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