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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病,别让时代背锅(2)

 
如果不写人物关系,那怎么写人物?年轻作家想出了办法——写细节。年轻人对于细节的敏感度远胜于前辈作家。女作家会不厌其烦地写一件衣服的质地,男作家会努力回忆第一次触摸到异性肉体时细枝末节的感受。
 
一时间小说里充满了大量的细节,如何在细节的海洋里脱颖而出?不是靠有效性,而是靠写别人没写过的细节。有些细节,只限于某个职业,比如警察、麻醉师。有些细节独属于某一阶层,比如中产阶级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在世纪之交的小资写作风潮特别受到追捧。那时读者从安妮宝贝作品里的细节按图索骥,装扮生活,也树立起了虚假的自我意识。
 
“崔全松坐上飞机,便将熊本熊眼罩妥帖佩戴,欲小憩。去年他去日本出差一周,未听王泽月临行忠告,仍是任性带回一行李箱日本设计中国制造的小玩意儿——真的都只是些小玩意儿。比如一个撅起大屁股的比基尼玩偶,可以在泡面时用臀部帮你压住杯面纸盖;比如豆腐切丝器,事实上夫妻两人从来既不吃泡面也不吃豆腐,两人同时对豆制品过敏;再比如压力发泄球,特殊塑料制,耐摔不会破,只是砸地板上会变得非常像黄绿色鼻涕;黏在玻璃上也不掉落的橡皮超人,紧身内裤外穿,没有披风,臀部比泡面更显眼。还有一对可以放在车顶做装饰的兔子耳朵。王泽月并不认为他们那辆黑色凯迪拉克旗舰商务版三厢轿车适合这对粉红色耳朵和纯白的小圆尾巴……如是,这些小东西从中国漂洋过海到日本售卖、从日本漂洋过海抵达这个中等偏上北京家庭,此后,其命运轨迹便已注定一无是处,不过是从储物间走向垃圾箱。
 
包括这幅眼罩,但也不包括这幅眼罩,因为它眼下貌似派上用场,正在发挥价值。崔全松果真相信熊本熊卡通眼罩足够体现他的品味么?眼罩纯棉、全黑,熊本熊的两只小圆耳朵支在眼罩上方,替佩戴者遮挡眉毛。这只名为熊本的虚构之熊,尊荣大致如此:面黑、眉白,眼白敞阔,眼白内不怎么严肃地印上两个黑点,权当眼珠。崔全松的微信里装有几套熊本熊的表情包。所有表情图里,熊本熊都大张熊嘴,并不见一颗熊牙。”
 
这是一位颇受瞩目的青年作家作品,全文充满了琐屑的日常生活细节。她所提及的日本设计、熊本眼罩都属于特定的中产阶层,即便琐屑,也努力彰显着中产阶级的生活趣味。我们赞叹作者对物质细节敏锐观察的同时,也好奇这种琐碎的细节罗列,对于阅读有何意义?
 
能否给读者一个阅读的理由?我们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中产阶级夫妻在机场喝咖啡,吃沙拉的故事?为什么要去阅读眼罩品牌,豆制品过敏的细节?或许这些细节于作者是精心发现,细致打磨的,某个细节可能触及到她的灵魂。但于广大读者,既没有借鉴意义,也无分享意义,更不会产生共鸣,带来思考。
 
 
我们阅读着别人的生活,与己无关。
 
这种细节的堆砌,造成了小说篇幅无节制的膨胀,在中国,中篇小说比短篇小说更受到重视。由此,小说家拼命地填充细节,用成百上千字描摹无关紧要的情境,喋喋不休描写物质,只为了让虚弱的小说迅速膨胀起来,由此患上了一种细节肥大症。
 
这种细节写作法,有80年代文学传统和欧美文学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更多的是一种风格学意义上的。更多是来源于人物悬空症,即,作者不再处理人物赖以存活的生活关系,人物被写作者从它们的生存基础上连根拔起。
 
好的写作,是试图回应社会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即便无法把握整体,也可以从一个小切口突破,重新去关照被遮蔽的现实。是由写作者的触点,连接到了读者的生活,引发共鸣。是被有效细节激发出对世界全新的感受力。
 
大部分写作,尽管文笔不错,讲究技巧,也有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但一是仍处于已知传统知识范畴和经验范畴,难以超脱。写乡村、写小镇、写城市都有固定的套路。塑造的人物也不外乎自恋的小镇青年,做噩梦的北漂沪漂,爱上摇滚乐手的文艺女,性冷淡的中产夫妻,每个人都被贴上了一个鲜明、粗暴的标签。二是将观察力误认为是洞察力。观察是基于表象的看,好的写作者加以提炼,一般的写作者忠实记录,不称职的写作者片面呈现。而洞察力,是穿透表面深入本质,是建立在对世界的全方位认知基础上的新发现。
 
人都有对于未知的着迷与渴望,所以读者会选择抖音、知乎、微信公号,这些能提供给他们新的认知角度的媒介,而放弃文学。
 
非虚构写作的成功应该让中国的虚构文学创作者警醒起来。他们多是一群业余写作者,但文字迸发出一种久违的生命力和活力。他们讲述的故事既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故事里带出的细节又对人性一击即中。他们重新去构建、展现人物关系的多重可能。至于非虚构写作如何定位或提升自己的文学性,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课题。
 
 
近日,鲁迅文学奖十强入围名单出炉,有朋友推荐了篇叫《良霞》的小说,读毕,我对作者处理主人公良霞的手法很感兴趣,设想如果换成其他作家,会如何处理一个美好少女的远大前程突然被罹患疾病所改变。
 
我大胆揣测了一下:新锐小说家弋舟先生会让人物扭曲纠结,深挖内心世界。非虚构写作者梁鸿老师会让人物辛苦坚忍,同时把外部环境渲染得一片糟糕。阎连科老师会找一个有权利的男人把良霞玷污掉,全村疯魔。张悦然女士会写嫂子照顾良霞时微妙的女性情谊——这就是写作者世界观的选择。
 
 
平心而论,当下的文学创作环境已经有了不错的改善。较为完善地形成了写作、发表、评论、奖励的一条龙机制。一部好的作品,应该可以获得不错的受益,以及专业人士的重视和来自不同部门的褒奖。同时,文学和商业的紧密衔接,又使得文学作品被资本市场所瞩目。影视改编、付费阅读、商业讲座,都提供了作品后续开发的可能。至于作家所抱怨的读者越来越少,我觉得并非如此。电子阅读器、微信公号、非虚构写作,重新拉回了文学读者,只不过他们阅读的平台、品牌有所改变,一些作家也尝试向着新媒体平台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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