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走了进去,像是走进自己的家。
他们已经不再是同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他们彻底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 拥有了朋友,而以前只是同学。门窗紧闭,白色的窗帘此刻是闭合的姿势。窗帘上画着气枪 和弹弓,一颗气枪子弹和一颗弹弓的泥丸快要射撞在一起。这是张亮自己画上去的。
他想他不在家,但当他走到门旁时,却听到里面在窃窃私语。他便将耳朵贴在门上,可 听不清楚。于是他就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门才打开,张亮看到他时竟 然一怔。随后他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便自己转过身去了。他不禁迟疑了一下,然后才 走进去。于是他又看到了朱樵和汉生。他俩看到他时也是一怔。他们的神态叫他暗暗吃惊。 仿佛他们不认识他,仿佛他不该这时来到。总之他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那时张亮已经躺在床上了。张亮似乎想说句什么, 可只是朝他笑笑。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现在张亮脸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这时朱樵开口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朱樵的询问比张亮的笑容更使他不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来找张亮的。可朱樵却 这样问他。
汉生躺在长沙发里,他闭上眼睛了。那样子仿佛他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当他再去看朱 樵时,朱樵正认真地翻看起一本杂志。
只有张亮仍如刚才一样看着他。但张亮的目光使他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在张亮的目光 中似乎是一块无聊的天花板。
……他告诉他们:“昨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听后全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责骂他。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然后他们便掏口袋了, 掏出来的钱只够买一瓶啤酒。
“我去买吧。”张亮说着走了出去。
张亮还在看着他,他不知所措。显而易见,他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感到不快,他们似乎正 在谈论着一桩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在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
他蓦然想起了白雪。原来她并没有远去,她只是暂时躲藏在某一根电线杆后面。她随时 都会突然出现拦住他的去路。她那瞟来的目光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了?”他似乎听到张亮这样问,或许是朱樵或者汉生这样问。他想离开这里 了。
他在一幢涂满灰尘的楼房前站住,然后仰头寻找他要寻找的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凌驾于 所有窗口之上,窗户敞开着,像是死人张开的嘴。窗台上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一股浓烟滚滚 而出,在天空里弥漫开来。这窗口像烟囱。
他像走入一个幽暗的山洞似地走进了这楼房。他的脚摸到了楼梯,然后小心翼翼地拾级 而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竟是那样的空洞,令人不可思议。接着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同样 空洞的脚步,起先他以为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然而那声音正在慢慢降落下来,降落到他脚前 时蓦然消失。他才感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这人挡住了他。他听到他微微的喘息声, 他想他也听到了。随后那人的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这细碎的声响突然使他惶恐不安,他猛 然感到应该在这人的手伸出来之前就把他踢倒在地,让他沿着楼梯滚下去。可是这人的手已 经伸出来了,接着他听到了咔嚓一声,同时看到一颗燃烧的火。火照亮了那人半张脸,另半 张阴森森地仍在黑暗中。那一只微闭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栗。然后这人从他左侧绕了过去,他 像是弹风琴一样地走下楼去。他是在这时似乎想起这人是谁,他让他想起那个靠在梧桐树上 抽烟的中年男子。不久后,他站在了五楼的某一扇门前。他用脚轻轻踢门。里面没有任何反 应。于是他就将耳朵贴上去,一颗铁钉这时伸进了他的耳朵,他大吃一惊。随后才发现铁钉 就钉在门上。通过手的摸索,他发现四周还钉了四颗。所钉的高度刚好是他耳朵凑上去时的 高度。门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的,一片明亮像浪涛一样涌了上来,让他头晕眼花。随即一 个愉快的声音紧接而来。
“是你呀。”他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张亮。想到不久前刚刚离开他家,此刻又在 此相遇,他惊愕不已。而且张亮此刻脸上愉快的表情与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不进来?”他走了进去,又看到了朱樵与汉生。他俩一个坐在椅子里,一个坐在 桌子上,都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心里突然涌起了莫名的不安。他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他呢?”“谁?”他们三人 几乎同时问。
“亚洲”。他回答。回答之后他觉得惊奇,难道这还用问?亚洲是这里的主人。“你没 碰上他?”张亮显得很奇怪,“你们没有在楼梯里碰上?”张亮怎么知道他在楼梯里碰上一 个人?那人会是亚洲吗?这时他看到他们三人互相笑了笑。于是他便断定那人刚刚离开这 里,而且那人不是亚洲。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窗口正是刚才放着煤球炉的窗口,可是已经没有那 炉子了。倒是有阳光,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于是他便想象自己此刻头发的颜色。他想那颜 色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张亮他们还在笑着,仿佛他们已经笑了很久,在他进来之前就在笑。所以现在他们脸上 的笑容正在死去。
他突然感到忧心忡忡起来。他刚进屋时因为惊讶而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此刻居然被胶水 粘在脸上了。他无法摆脱这笑意,这让他苦恼。“你怎么了?”他听到朱樵或者汉生这样 问,然后他看到张亮正询问地看着他。“你有点变了。”仍然是朱樵或者汉生在说。那声音 让他感到陌生。
“你们是在说我?”他望着张亮问。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陌生起来。
张亮似乎点了点头。这时他感到他们像是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于是那已经僵死的笑容 被抹掉了。他们开始严肃地望着他,就像那位戴眼镜的数学老师曾望着他一样。但他却感到 他们望着他时不太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