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妈妈生我是在金色的秋天，那天天空刚好下着时断时续的秋雨，于是，我的名字便叫作“小宇”，谐音“小雨”，很土吧？可是农村里大都这样。
小时候，我听到妈妈骂我最多的话就是“小宇，你真笨”或者是“小宇，你怎么这么笨啊”，“小宇，你要是有小芹一半聪明就好了”、“小宇，你看人家小芹，还没上学就认得那么多字了，还会那么多加减乘除，可是，你怎么……”……反正，那时，我最想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隔壁的邻居小芹——羡慕她爸爸是一个老师妈妈是一个标准的知识青年，羡慕她长得比我白穿得比我好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羡慕她头顶上老是扎着一对粉红的蝴蝶结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
“小芹，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好漂亮啊！”
“真笨！这是糖纸啊！”小芹拿着那些闪着金光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见过没有？这些可都是我妈妈从城里外婆家带来的，家里还有好多呢？你吃过吗？”
我摇摇头，羡慕地将一根食指塞进嘴里，想象那些糖含在嘴里甜甜的滋味。
“下次我带给你尝尝！”小芹自豪地说，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于是便日日盼望着，盼望着小芹哪一天能带一粒那样的糖给我吃，幻想着自己用舌尖将那片糖在嘴里舞动的感觉。然而，小芹每次在我面前经过时，手里总是拿着被折叠成飞机或小船、蝴蝶的金色糖纸，偶尔她也会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小宇，我又忘了带糖给你吃了……”
“没关系。”
“下回吧。下回我一定。”
“嗯。”
我于是又笨笨地盼望着下回小芹能记得带那些既好看又好吃的糖果给我，可是，隔壁的小惠却从来不信小芹的话，她总是等小芹走后就往地上吐一口痰恨恨地说：“呸！什么东西？当人家笨看不出来啊？就喜欢显摆！下回，我家挖了红薯，也不给你吃！”
“小惠，别这样……”
“小宇，你真相信小芹的话啊？你真笨！”
“我信。”
“笨蛋！笨蛋！笨蛋！不跟你玩儿了……”小惠也生气地走了。
得！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我也就更怕小芹不理我了，所以，我家挖了红薯，地里摘了玉米、蚕豆，我都还是会第一个记得送去给小芹吃。小芹总是会很感动地接过它们，对我连连道谢，偶尔也会送我几张彩色的糖纸，并许诺等她妈妈带她下回去城里外婆给她买了新的糖果，她一定记得给我带回几颗……
我把小芹送我的金色糖纸都压平压平，然后像折小扇子一样地折起来，再用一根根细线从中间把它们绑起来挂在窗子上。这样，风一吹，这些糖纸就像盛开着的一朵朵小小的金花在窗口飘啊飘的，我总是托着下巴坐在窗前望着它们在我的眼前飞啊飞的，想象长大后我也能像小芹的爸爸妈妈一样挣大钱，买得起各种各样的糖果。到那时，我就买很多很多的彩色糖果，带回乡村来，送给这里的孩子们吃，让他们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我，叽叽喳喳地对我一个劲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那是我小时候最美丽缤纷的一个梦。爸爸妈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只会叫我帮他们到地里摘棉花或者摘绿豆，要是慢了一点儿就会又揪着我的耳朵骂我笨，小伙伴们也只是在看见我手里拿着红薯或玉米、蚕豆、花生的时候就会笑着伸出手向我要一点儿然后又会撒着脚丫跑开了回头还是笑我笨，小芹却似乎永远有吃不完的糖果……所以，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梦。
我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怕他们又说我笨。
2
突然有一天，那个经常拿着一个画板和一支铅笔画啊画的知识青年叔叔小昂就在我挑水的时候从远处走回来了，他看见我挑着半担水还趔趔趄趄的样子不由笑了：“小宇，你这么小就会挑水了？”
我咬着牙点点头，不敢说话，怕一说话扁担就从肩膀上溜下来了。
“来，我替你挑回去吧。”他走过来要接过我肩头上的扁担。
“不要。”我闪开了。
“为什么？”他笑得更特别了。
“妈妈会说我笨，连挑水都不会，还要别人帮忙。”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向前走，可是越心急脚下就越不稳当，本来就不多的水又向外洒了一点，洒得让我心疼。
“要不这样吧：你给我当模特儿，我替你挑水，可以吗？”
“模特儿？怎么当？”
“就是你没事的时候就让我画你，这个很容易的，你一定可以胜任的。”
“这……好吧。”
这个我看过，小昂叔叔经常叫别人站着或坐那别动，然后拿着画笔支着画板画他们，我想这真的很容易的。
小昂叔叔到井里重新打了一担水给我挑回去，到家的时候妈妈果然瞪了我一眼，叔叔却抢着说了叫我给他当模特儿才要帮我的话，妈妈这才又忙着提潲桶喂猪去了，也忘了骂我笨。
我松了一口气。
等我忙完了，我就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对小昂叔叔说：“你画吧。”
“你真要给我当模特儿？”叔叔又笑了，还摸了摸我的小脑袋瓜子，就是爸爸也很少这样摸我。
“嗯。当然。你说过的嘛。”我点点头，很认真地说。
“可你要做那么多事，你可以不用介意我的话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忙最忙的小孩子。”叔叔也认真地看着我说，第一次有一个大人这样用澄澈的大眸子这样看着我，目不斜视。
“不行，我答应了你的。”我固执地说。
“行！那就开始吧，真是个较真的可爱的小笨笨……”他弯下腰，我以为是我的头上落了一根草他要替我拿掉，不料，他却笑着亲昵地在我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第一次，有大人这样亲我，而且说我笨说得这么悦耳动听……我不由地又一次心花怒放，比上次小芹说给我糖果还要开心，小嘴咧开，自然地笑了。
那张画画得很成功，我只知道大人们看见后都笑得不得了，指着我两颗刚刚掉了门牙的地方捂着肚子乐，说从没见过掉了牙还笑得这么开心的小孩子……
我也呵呵地笑了。第一次，我不用从池塘里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样子，那时候我们连一块镜子都是洋货，想照都难。那也是我第一次给人当模特儿。
“给你！”
我抬头一看，小昂叔叔手里捧着一把彩色糖果，那些金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灿灿的好好看！
“给我的吗？”我又习惯性地将一根食指含在嘴里，瞪着一双大眼痴呆呆地望着他。
“那是！当然了。吃吧！”他用另一只大手拿过我的小手，然后将糖果放在我的掌心，他的手好白好柔软好有力气。
“可是，妈妈……”我左右看了看，不敢接又不想放下。
“别怕，我们不告诉你妈妈就是……这是我们的小秘密。谢谢你给我当了模特儿啊！”他说话的时候，嘴巴凑在我耳朵面前，微微的风吹着我的耳朵好痒，又好舒服，说完了，他的唇不知是有意还是不经意地擦了一下我的耳朵边，热得我脸都红了。
我想说不，你已经给我挑了水了，可是那些金色的糖果碰着我的手心沉甸甸的，跟小芹给我的那些空糖纸真的很不一样……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等我想清楚时，再抬头，叔叔已经不见了，我的手里还多了一张画，一张我自己的画——扎着两个朝天的小羊角辫，非常灿烂地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儿，一根食指刚好塞在那两个缺了门牙的地方……
哈哈……我自己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那些糖果我吃了很久很久，实在忍不住时才吃一颗。完了，我用一根白色的细线将它们串成一串，刚好围成一个小圆圈也吊在窗台上。风一吹，那个小圆圈就在风中飘啊摇的，很像一朵太阳花——虽然我从没看过太阳花但我觉得它像小太阳太阳花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