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叫什么?”那个剪着齐耳短发,面相和蔼的中年女老师问我。 “朱小宇。”我一只手抱着妈妈的一条大腿怯怯地回答。 “小宇,把你的名字写在这个本子上。”女老师拿着一支笔递给我。
我不敢接,只摇摇头。 “这孩子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老师。”妈妈不好意思地代我回答,好像这是她的错,“对不起,老师,这孩子太笨!” “几岁了?” “7岁。” “嗯。好的。小宇,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正式学生了。”女老师温和地冲我笑笑,再挥挥手。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还在咀嚼着老师说的“正式学生”的含义: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和小芹一样天天背着一个红色的好看的书包一跳一跳地来上学了? “小宇,让开一点好吗?后面的同学要报名了。”女老师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也惊醒了我的美梦。 “瞧这孩子,笨笨的,也不知啥时候能懂事。老师,您以后请多费心了……”妈妈像做错事的孩子,赶紧拽着我站到一边。 “你叫什么名字?” “张老师,我叫朱小芹。”小芹自豪地从背上取下书包,打开带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漂亮的铁文具盒,又打开文具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削好了的红色铅笔。 “哼!就会显摆!老师给她笔都不用……”我听见旁边的小惠又在不满地嘀咕。 小芹的文具盒真好看,跟她的书包一样,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最好的好东西即使是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没有使用过的,我清楚地看见文具盒上面印着一个铁臂阿童木向天上飞的图案,还是彩色的呢! “妈妈……”我偷偷地拉了拉妈妈的裤脚。 “别做梦了!等你学会写小芹那么多字的时候再说吧!”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说。 “是。”我顿时蔫了,头耷拉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小芹,因为她爸是老师啊。 “小芹,你的字写得真好。”女老师脸上的笑容更多了,看着小芹的眼神里也有着一种我非常羡慕的光芒,“你来当一年级的班长,愿意吗?” “愿意!”小芹响亮地回答,而且将右手放在右额前,双脚并拢敬了一个标准的队礼,“谢谢张老师!” “好样的!小芹,老师相信你。”张老师冲小芹点点头,“虎父无犬女,我相信朱老师的女儿也会当好这个小头!” 这回,连小惠都不再嘀咕了,所有的孩子和家长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小芹,我自然更不例外。那时,我们虽然谁也听不懂什么是“虎父无犬女”,但谁都看明白了张老师看小芹时的眼神特别温柔,温柔得令人嫉妒。 我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我摊开自己的手掌,愣愣地看着那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也奇怪它们为什么上山捡得柴拾得狗粪、下河捞得小鱼和小虾、下地摘得棉花和绿豆,却就是写不会那看上去方方正正的汉字呢? 我真的……很笨,是吗? 我抬起头,正好迎着了张老师望向下一个新同学的眼神,她似乎也看到了我问询的眼神,又亲切地笑了笑,像在对我又像在对所有的新生们说:“没关系,同学们,老师相信你们将来都会和朱小芹同学一样学会写字和算数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很多同学都整齐响亮地回答。 可是,这声音里没有我,因为,我害怕自己做不到——谁叫我笨呢?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双手——好丑,黄黄的,掌心的纹路甚至黑黑的,搓一搓,甚至还能搓出些干泥巴来。唉!也许,我注定就是一个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样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吧?要不,我的家人们怎么老是说“你做好自己的活就行了,别老做白日梦”呢?
4 就在我背着一个哥哥姐姐用旧了的妈妈用旧布亲自缝制的旧布袋书包上学的那年秋天,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回城了,包括小芹的妈妈。 那天,我背着书包翻过那座小山,经过那棵老樟树(小时候,它常常是我们的乐园,不知道有多少岁了,中间有一个大洞,我们还藏在里面捉过迷藏)时,忽然发现小芹趴在樟树下面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小芹,怎么了?”我好心地走过去问她,想安慰安慰她。 “不要你管!哼!假惺惺!”她狂怒地甩开我的手,冲我咆哮如雷。 算了,好心没好报……我只好默默地同情地看了看她,转身跑回去了。因为,我也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历,心里烦的时候,最讨厌别人瞎打听了,总以为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我。 回到家,就听见爸爸和妈妈正好在议论小芹爸爸妈妈离婚的事。 “唉!作孽啊!这是什么世道?为了回城,居然连婚也给离了,孩子也不要了,当初就别结婚别生孩子嘛……”妈妈一边拿着一个脸盆在择菜,一边絮絮叨叨着。 “换我,揍那娘们一顿!当年主动勾引朱老师,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跟人家结婚不可,害得小刘都跟朱老师崩了,她倒好,现在又为了回城一脚把男人和女儿都踹了……”爸爸却抽着叶子烟蹲在一边愤愤不平。 刘阿姨?是那个……也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吧?怪不得她从来不上我们家和小芹家来呢,挺和气的,常常束着一条马尾辫,挺活泼的,走到哪里就把歌哼到哪里……难道,她曾经和小芹的爸爸朱老师…… 我不懂,我真的不太懂大人们的事情,所以,只能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叫了声爸妈好就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刚回到房间里放下书包准备做作业,就听见妈妈又叫开了:“小宇,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去菜园里摘猪菜?” “哎!”我赶紧应道,接着就跑出来,拿起一个畚箕就向菜园里跑去。 其实,我是借这个机会去知青点看看,看小昂叔叔也走了没有。知青点离这大约有两里多路,中间要翻过两座山,我曾经和小伙伴们去偷知青们种的西瓜时去过好几次那。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知青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果然都空了,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他们丢弃不用了的臭袜子、橡皮圈、塑料花、烂鞋子等等……也是,都回城去了,还要这些劳什子作甚?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莫名地就有些失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失落,是因为小昂叔叔替我挑过水吗?还是因为他为我画过画?或者是惦记着他给我买过彩色糖果他走了从此再没有人买糖果给我吃了……我也说不清。 当我蔫蔫地跑回去,看到那个畚箕,看到熟悉的菜园,似乎又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赶紧溜进菜园,三下五除二就摘了一畚箕的青菜,拎着它们就去猪圈里喂猪。 “这个死小宇!说你笨你还是真是笨到家了,看看,她爸你快看看,看她做的好事!”忽然听见妈妈在园子里尖叫,吓了我一大跳,这才抬头看看猪圈里的猪菜:妈呀,我闯祸了,准备挨打吧…… “小宇!你这孩子!咋……唉!怎么说你才好呢?你平时不这样的啊,今天怎么把青菜一棵一棵地连根拔了?”接着是爸爸的唉声叹气。 “眸——”一声牛叫,我心头一喜:救星来了! “爷爷!”我赶紧撒着脚丫子跑过去,接过爷爷手里的牛绳。 “呵呵,小宇,看这是什么?”爷爷举起另一只手叫我看。 “彩色糖果!爷爷,哪来的?”我撒娇地跳了起来,一把将糖果抢在手里。 “这疯丫头,快还给爷爷!”妈妈命令我。 “不嘛!爷爷买给我的。”在爷爷面前,我用不着怕谁。 “是给你的,不过不是我买的,是小昂。”爷爷努了努嘴,示意我先把牛关进牛栏里再说。 “小昂叔叔?他在哪里?”我惊喜交集,刚刚剥开的一颗糖果咕嘟囫囵吞进了喉咙里,噎得我直翻白眼。 “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爷爷慈爱地接过我手里的牛绳,向旁边的牛栏走去。 爷爷,对不起了,还是要你老人家关牛……可是,这消息太意外了,小昂叔叔给我买的糖果,可是他自己为什么不送来呢?我呆呆地望着远方,夕阳西下,却没有小昂叔叔背着画板那矫健敏捷的身影了。 这乡村,顿时少了些生气,我闷闷地想,憋得我汗都出来了。 “她爷爷,是怎么回事?”妈妈替我问出了心里想问的问题,“小昂这孩子不是回城里去了吗?怎么突然想到要给小宇这孩子买糖果?”是啊,小昂叔叔,为什么? 笨笨的小宇,怎么想得透?你回来吧,回来告诉小宇答案再走好吗?小宇也想亲自跟你说声“再见”…… “哦,小昂说这是他跟小刘结婚的喜糖,知青们都发了的。不过,他没买太多,所以,就不能人人发了。但是,小宇,他说是一定要给的。只是,当时小宇还在上学,所以,他就放我手里了,还让我告诉小宇,小宇是他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好孩子……”爷爷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泪流满面了。 除了爷爷,他是第二个说我是最最可爱的好孩子的人,而且是第二次这样说了……还有,他的彩色糖果真的只送给我一个小孩子吃么……可是,等等,爷爷说这是小昂叔叔和小刘阿姨的喜糖……一滴泪,混着鼻涕从嘴角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却惹出了更多,我接着舔,把它们都舔进自己的嘴里。 “笨蛋!又吃鼻涕、眼泪!”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呵斥着我。当着爷爷的面,没人打我,却还是会忍不住要训我,谁叫我那么笨呢? “呵呵,她是太高兴了,乐坏了,小孩子哪吃过这种高级糖果啊?在农村里买都没得买的……”爷爷替我解释着,还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是的,是的,我想我是太高兴了,小昂叔叔结婚了……我该祝贺他们,亲自祝贺的,可是他们走了,我没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