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父(3)
时间:2018-06-02 作者:梁晓声 点击:次
不过是毛病,三句话不离本行而已。举凡中国之事,政治论说派有之,经济论说派有之,文化论说派有之,唯善于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分析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某些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包括某些专家学者,一向以为政治经济是因,社会心理现象是果,此大谬也。这种因果关系也是二律背反的关系。现在可以这么认为,社会心理已不再仅仅是现象,而是主要的因素之一,决定改革这棵树上,结出什么样的政治之果,和什么样的经济之果。一群人即使在刀耕火种的条件之下,也可以创造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一群猴子不能。从类人猿到人经历了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但由人退回到猴子去,往往和蝉蜕一次壳一样容易......
""我给你们沏茶。我给你们沏茶......
"我起身走到厨房去了。
朋友是很善于察颜观色的,跟至厨房。
我耳语相问:"老先生怎么回事儿?我也没说什么他不爱听的话啊,何以引出他一大番宏论?"朋友也耳语道:"你千万别见怪。他一向如此,当导师当惯了。对他抬举的人,才侃侃而谈;在他讨厌的人面前,他会一句话也不说,故意使人尴尬。""别沏茶了。趁孩子们没来,还是聊会儿嘛!我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聊。
民不可能皆圣贤,民亦当耻于皆不肖。不肖者,痞也......
"冉的父亲,仍自说自话。那一种语调,虽很平和,并不言语汹汹,但使人听来,总有一种谆谆教导的意味儿,一种诲人不倦的意味儿,和一种忧患多多的意味儿。
我不敢接言。唯恐一接言,一般性的交谈,变成一场严肃的讨论。我已经很久不和人讨论什么了。克服了这一种亦曾染之的大的毛病,我觉得自身和周围的生活都安泰不少,自己不再那么地嫌恶自己了,也不再那么地嫌恶他人和周围的生活了。仿佛瘾君子戒了烟,寻找到了某种肺清腑爽的感觉,呼散掉了很多自身的浊气。不过我并没因为老先生的借题发挥,而破坏他给我的好印象。有一个时期,我也三句话不离文学来着,逮住一个什么人就跟人家大谈文学,全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所谓秃头不轻蔑和尚。
我刚用托盘端了茶进屋,儿子就回来了,带了四位他们的核心成员。
我看看表说:"你们很准时嘛!"他们也都看表,之后一齐看我朋友。
朋友说:"都别看我。你们要面试的不是我。"我说:"对,不是他,是这一位。"指着冉的父亲,让他们叫爷爷。
他们没想到要审查资格的是位"爷爷",面面相觑,似乎不知所措。一个个窘了片刻,依次叫了"爷爷"。冉的父亲连忙站起,让出沙发,礼贤下士地说,"你们请坐沙发,你们请坐沙发。"朋友也只得从沙发上站起,坐床沿。
孩子们倒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占领了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只双人沙发。
冉的父亲将椅子摆正在他们对面,如钟肃坐,恭敬地问:"那咱们就开始吧?"一个孩子首先问:"你为什么对我们的花花感兴趣?"不待冉的父亲回答,朋友以大人们对孩子们那种习惯了的长辈的口吻说:"你们听明白了--乔爷爷不是对你们养的狗感什么兴趣,而是对你们本身感到了点儿兴趣。至于狗嘛,他要养什么样的狗,我都能替他弄到!德国'黑背'、日本'狼青'、加拿大的'雪橇狗'、澳大利亚的牧羊犬、西藏的藏獒,还犯得着非要和你们养一只赖巴巴的小狗崽吗?"孩子们一阵沉默,又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看来是核心的核心,就站起来,对我们三个大人一眼也不看,只看着我的儿子,隐忍地说:"梁爽,那我们走了。"儿子瞪着我,仿佛受了严重侮辱,抗议地哼了一声。我说:"别走哇别走哇!吃糖吃糖......
"连忙从茶几下格取糖盒,抓了糖往他们手里塞。
冉的父亲也立刻声明:"他的话不代表我,不代表我。我是既对你们的小狗感兴趣,也对你们本身感兴趣。是因为你们才对小狗......
不,不,是因为小狗才对你们感兴趣,但主要是对小狗感兴趣......
"朋友自觉无聊,躲到另一间屋去了。
我又说:"乔爷爷是很值得你们尊敬的一位爷爷,是社会心理学家呢!"我儿子说:"爸,你别扯这些,这些对我们不起作用。"于是一个孩子瞅定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严肃之至地说:"你实际上还没回答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哪!"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想了想,并没多大把握地回答:"我......
我同情那小狗的身世......
""你认为狗也有身世吗?""是啊,有的有的。一切有生命的,就都有身世。比如一棵草本的花儿,它春天结骨朵儿了,夏天开放了,秋天凋零了,冬天死了,我们一般就不会替它伤感,因为就它来讲,身世挺好的了。可是,如果它夏天才结骨朵儿,还没等开放,秋天就到了,接着冬天就把它冻死了,我们就会替它伤感是不是?有了你们的爱护,花花的身世就改变了,变好了。如果我们能使什么的身世变好了,无论那是什么,只要不是坏的丑的恶的,都值得我们一做是不是?......
"孩子们频频点头,看来他们对他的回答挺满意。好像他们的问题的标准答案,正是那样的。然而我看出他们在装理解。他们挺满意的,也许只不过是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的态度。他那一种虔诚的态度,分明的使他们产生了大的错觉,起码在那一时刻产生了大的错觉--似乎他们是大人,而他是孩子。我猜他们对他们的那个问题,是根本没有统一的答案的。
"小明的爸爸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一个最稚气的孩子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使我一愣,这问题太唐突,好生的没道理。不过就是有没有资格和他们共同饲养一只小狗么,岂可对一位爷爷辈儿的老人的智力正儿八经地进行面试?我看冉的父亲--老社会心理学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儿。
冉的父亲犹犹豫豫地说:"老三叫三毛?"孩子们都笑了。
"那......
叫......
叫小毛?"孩子们都得意洋洋地摇头。
我说:"叫阿毛吧?"我儿子说:"爸你别帮着乱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还是考他呢?"又对冉的父亲说:"乱猜是猜不到的,要善于动脑筋思考。"于是冉的父亲就努力动脑筋思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