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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之父(2)

""谁打孩子了?谁打孩子了?认准他,饶不了他!""妈的,王八蛋你站那儿别动!有种你站那儿别动!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打我女儿了!......
""小海,你挨打没有?宝贝儿,你挨打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在大人们的助威之下,孩子们一个个表现得愈发凶猛。民工们的心理自是有所顾忌的,哪一个也无心恋战,纷纷退却。
几个当爷爷奶奶叔伯婶姨的男人女人离开各家阳台来到外面时,民工们已退入他们的住处去了。然而孩子们仍不依不饶,围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阵,扬言要继续火攻。大人们问明缘由,都说也难怪孩子们如此愤慨;都说那小狗着实的可怜;都说民工也忒不把作孽当成回事了,这么可怜的一只小狗,还忍心杀它?还忍心吃它的肉?何况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杀了,能剔出几斤几两肉哇?民工们自愧,则掩门不出。
孩子们得了理,又有大人们的道义上的声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严正地提出:民工们必须向他们当面保证,今后再不许产生伤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们要从此对小狗负起照顾的责任......
大人们被孩子们的善良所感动,唤出民工们,迫令他们向孩子们当面指天画地说了些保证的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从此那小狗就有了保护人。
孩子们给它起名叫"花花"。用破纸板给它搭了个窝,窝外面罩了一条谁家扔弃的小破被。窝里垫了几件旧棉衣,垫得暄暄软软,暖暖和和的。孩子们这些善举,使一位在北医三院做医生的家长尤其大受感动。他为花花实行了一次外科手术,细致地缝合了它的伤口,还给它输了两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输液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只要有孩子在旁边守护着它,抚摩着它,它一动也不动,眼中充满了感激。孩子们又做了些卡片,说是"饲养证"。并且规定了饲养人资格,是"三好"学生才有资格饲养,不是"三好"学生没有资格。没有资格的孩子当然也是可以喂花花,可以和它玩耍的,但是绝对不可以用食物将花花引诱到这一居民小区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胆子极小,似乎明白,只有在这一居民小区的范围以内,它才能受到保护,才是安全的。
无论用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是不会将它引诱到远处去的。事实上,也没有哪一个孩子怀有将它引诱到远处的企图。
我的儿子是"三好"学生,而且被公认在保护花花的战斗中,表现极其勇敢,理所当然地是第一批获得"饲养证"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从外面把他领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面前,严厉地问:"你那么撒野,对么?"他说:"对。"我说:"你还敢嘴硬?还敢说你撒野对?"他说:"要是见死不救,那对吗?"我说:"你可以用语言表达你对这件事的立场和态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摆着吃亏吗?要是把你踹成内伤,你后悔也晚了!"他说:"我不后悔。"我生气了,说:"靠墙站着,反省去!"他就靠墙站着去了,但眼中立时盈满了泪。
我又说:"你甭觉得委屈!你为一只小狗挨了两脚,你自以为值怎么着?"他仍不服管教,说:"我们要都像你这样想,小狗现在已经死定了!"我瞅了他半天,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见他眼泪断了线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转身从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塞给他,让他去喂狗......
我满口答应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儿,尽管我觉得这件事儿不无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欢狗的话,完全可以自己养一只嘛。北影童影,养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参与到孩子们中间去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饲养证"的大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位大人,真有点儿怪!儿子放学回到家里,我对儿子说了这件事儿。我想区区一件小事儿,儿子便能替我办成。
不料儿子回答:"得研究研究。"我一愣,问:"研究研究?谁们?"他说:"当然是我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们啦!"那口气,仿佛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我这当爸爸的,企图通过他的关系,批一个官职给自己的哥们儿似的。我取笑他:"你们可算是有了种权力了!好,那你们就研究研究,尽早给我回话!"儿子郑重其事地说:"这不是什么权力不权力的问题,这是原则,是必要的资格审查的程序。对你们大人,性质更加不同。我们当初没考虑过大人,所以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我说:"你少跟我来这套!明天你就得给我个回话!"第二天,我始终记着这事儿,询问结果如何。
儿子说:"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我说:"怎么怎么,你爸爸介绍的朋友,还要面试不成?"他说:"也不能因为你是我爸爸,就不讲原则。"我商量地说:"得了儿子,人家怪忙的,免了你们那原则吧!你再跟你们那些核心成员们帮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给你爸个面子行不?"儿子干干脆脆地回答:"不行。"见我瞪着他语塞,他又悦:"我们就不忙吗?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还有作业,和大人上班有什么区别?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就等于很给我面子,也很给你面子啦。我们总不能太随便地就发出去一个饲养证吧?"儿子的口气,言外之意仿佛是--爸你们大人也别太不识好歹了!......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电话问相求之事我忘了没有?我说没忘,说只是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办成。朋友问这么一桩小事有何难处?我只得照实讲--孩子们要见一见那个希望获得"饲养证"的人,见了要当面判断一下那个人有没有资格,之后他们还要研究研究......
"是--这--样--啊?......
"电话中,朋友的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隔十几分钟朋友又打来了电话,说那人非常尊重孩子们的原则性,愿意接受孩子们的任何方式的资格审查,问哪天可以接受面试?我捂住电话,唤来儿子,没好气地说:"一件小事你也不能帮爸爸顺利地办成!你看你们搞得这个复杂劲儿!你替你们那些核心成员预定个日子,哪天?"儿子说:"嫌复杂?嫌复杂就拉倒!是你们大人找到我们头上的,又不是我们主动找到你们大人头上的。"我说:"别贫嘴,问你哪天!"儿子想了想,说:"那就星期六吧。星期六我们下午没课。"我接着问:"在哪儿?"我说:"乔老师,真是抱歉得很。这么一桩小事,还劳您亲自来一次。按说我们应当替您要了,给您送去。"他说:"没什么,该来的。我家离这儿不远,就住小月河那边儿。远了我也不知道这儿还有些为一只小狗向大人们宣战的孩子。孩子们越认真,我心里越高兴。从小就玩世不恭,对任何事都一副痞子态度的话,咱们中国可就没什么大指望了。别说搞社会主义、搞改革不行,搞资本主义也不配。资本主义的历史,可不是一部痞子的历史,是几代最讲认真二字的人共同创造的历史。我的兴趣不在狗身上,我的兴趣在孩子们身上,我实实在在地是对他们慕名而来的。"我望望朋友,心中暗吃一惊。话题一过分的严肃,我这人常常就不知如何与人继续交谈,只有沉默的份儿。窃以为对于几个孩子,包括我的儿子,为捍卫一只小狗而向大人们公开宣战这件事,是不可过分鼓励和夸奖的。但是出于礼貌,我们报以微笑和点头,毕竟,老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朋友却附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难得乔老师有这么一颗忧国之心。"冉的父亲摆摆手,仍以那么一种自谦的口吻说:"耻谈忧国,耻谈忧国。


作品集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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