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演戏,尺度有点大(3)
时间:2018-04-24 作者:吴钩 点击:次
庆元初(约1195),韩侂胄为宰相,把持朝政,其弟韩仰胄为知閤门事,控制了内廷,时人称之为“大小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宴演滑稽戏,优人扮作在吏部候选的士人,“自叙履历才艺,应得美官,而流滞铨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拟,方徘徊浩叹”。恰好此时,一名算命先生从身边经过,士人便拉住他,问何时可任官得禄。算命先生高声说:“君命甚高,但以五星局中,财帛宫若有所碍。目下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事成,必见大寒可也。”讽刺天下士子想得美官,须先拜见大韩、小韩。
宝庆年间(1225~1227),宰相为史弥远。一日相府开宴,表演杂剧。俩伶人扮作士子念诗,一人吟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另一人说:“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正是四明(今宁波)人,伶人讥诮史宰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相传史弥远被讽刺后,“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用杂剧”。
但史弥远被杂剧伶人盯上了。你相府内不演杂剧,其他地方可是要演的。又一日,四川“制阃大宴”,请来优伶演滑稽戏。伶人这回演的,是专拿孔子及其弟子开涮的“弄孔子”戏:几名伶人扮成“衣冠者数辈,皆称为孔门弟子”,在讨论怎样才能够“改官”(晋升调任),一人说:“吾宰予也。夫子曰,于予与改。所以得侥幸改官。”——《论语》载有孔子批评宰予的一句话:“于予与改是”(我对宰予的看法已改变)。伶人故意曲解成“夫子批准宰予改官”,引人发噱。
又一人说:“吾颜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因而未能改官。”——《论语》也载有孔子赞扬颜回的话:“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伶人又故意将“回也不改”曲解为“孔子不让颜回改官”,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颜回”因为不得改官,有些愤愤不平,问“宰予”:“吾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为独改?”“宰予”答:“吾钻故。汝何不钻?”意思是说,我善钻营,所以得以改官,你为什么不去钻营?“颜回”说:“吾非不钻,而钻弥坚耳。”——《论语》载有颜回的一句话:“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本是颜回感叹孔子思想博大精深之语,但伶人又故意将“钻之弥坚”曲解成“削尖脑袋去钻营,无奈钻到花岗岩”。
正当观众忍不住大笑之时,扮演“宰予”的伶人抖出包袱:“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钻弥远乎?”看到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伶人是在开涮当朝宰相史弥远。
被杂剧伶人拿来开涮的宰相,当然不止史弥远、韩侂胄、秦桧、蔡京、王安石数人,李迪、蔡卞、何执中、真德秀(拜参知政事)、魏了翁(同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等宰执,不管贤或不肖,只要其施政、为官令人不满,优伶亦“一一掊击,都未放过”。从我们目前检索到的宋朝优语来看,越是专权的宰相,受优伶嘲讽的次数也越多。
“无过虫”与“优言无尤”
现在,你也许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宋朝的杂剧伶人热衷于拿高官开涮?或者说,为什么宋朝的滑稽戏以讽谏时务为尚?
我们先看宋人自己是怎么说的。北宋时,苏颂曾向家人讲述几个伶人优谏的事例,然后说:“俳优非滑稽,捷给善中事情,能讽谏,有足取者。”南宋时,洪迈在记述了几个优伶谏政的故事之后,亦总结说:“俳优侏儒,周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蒙诵工谏’之义。”也就是说,宋人认为,优伶讽政,是可贵的表现,也合乎古老的“蒙诵工谏”传统。
所谓“蒙诵工谏”,见诸《国语·周语》:“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周天子听政,应当允许包括优伶在内的所有人畅所欲言,然后择善而从,政事才不容易出差错。因此,早在先秦之时,便形成了优谏的惯例。宋朝伶人也有意识地秉承优谏的传统,如丁仙现自言:“见前朝老乐工,间有优诨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为谐谑,往往因以达下情,故仙现亦时时效之,非为优戏。”
宋人又习惯将优伶戏称为“无过虫”。《都城纪胜》说,杂剧伶人“隐为谏诤也,故从便跣露,谓之‘无过虫’”。一首南宋宫词写道:“敕下临安拨乐工,部头色长各成丛。当筵作剧天威近,艳段偏宽无过虫。”诗中的“部头”、“色长”,均指坊间杂剧优伶,南宋废弃教坊,内廷宴会演剧,都是临时雇佣民间伶人;“艳段”,则指杂剧表演的上段,宋朝一场杂剧,例演两段,下段为正杂剧,上段则是优伶临场发挥,多是编排熟事,讥讽时务。
宋代杂剧《眼药酸》画作宋代杂剧《眼药酸》画作
那什么又是“无过虫”呢?虫,在宋人语言习惯中,是对市井小人物的谑称,譬如“临安辇毂之下,中榜多是府第子弟,报榜之徒,皆是百司衙兵,谓之喜虫儿”。杂剧伶人是市井间逗人发笑的小人物,被叫做“虫”亦不足为奇。“无过”,则是“没有过错”之意,宋人认为,优伶讥讽时务,即便说得过火了,也不算犯错误。因此,内廷作剧,尽管天威近在眼前,优伶却可肆意嘲弄,用不着太顾忌。“当筵作剧天威近,艳段偏宽无过虫”便是这个意思。
其实“无过虫”也来自一项古老的传统:“优言无尤”。所谓“优言无尤”,亦出诸《国语》:齐襄公时,有优伶自言:“我优也,言无邮。”邮,通尤,过错之意。“优言无尤”的意思是说,优伶的话,哪怕说错了,也不打紧,大人物不应该跟小人物计较。因为有这“优言无尤”的传统,宋朝优伶讽刺起高官来,才显得肆无忌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