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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大胖子(2)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整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了,学校空了,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蕙。有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她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教乘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一三得三……”
 
  下了课,她走回小屋,改学生的练习册。有时她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
 
  “小兔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的女子师范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这些信都写得很长。
 
  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他就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着即开除学籍,“以维校规,以儆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张蕴之”三个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来,指手画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写文章。
 
  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门口的台阶上。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盦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窗,当中隔着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
 
  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词》,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到王文蕙屋里去。
 
  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
 
  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
 
  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
 
  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
 
  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去?”
 
  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长。詹大胖子连忙说:“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
 


作品集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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