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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3)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 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 我走定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 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 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 这里呆著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 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 —『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 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 决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 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 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 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 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 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 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著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 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著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里。韩一潭毕竟心软,他望望那一尺来高的诗稿, 叹口气说:「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挑著看看吧——其实我并没 有什么水平,而且,文学这个东西,又尤其是诗,究竟怎么算好,怎 么算坏,其实是很难说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谅解我,你拿来这么 多诗,我实在是无法一一拜读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编辑部里做不完 的事,常常还要带回家里,用业余时间做……」 
    年轻人看韩一潭拿起了他的诗稿,打算看,气平了一点,便说: 
  「行行行,您忙,我谅解。您挑著看看吧!」 
    韩一潭摘下眼镜,凑拢年轻人的稿子,仔细一看,心里不禁一动。 那叠稿子装订得极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术字标题就一定耗费了不少 精力,里面的诗一行行全用印刷体书写,一点涂改也没有。的的确确, 那诗稿凝聚著年轻人 「红玛瑙般的血」和 「白铱金般的汗」。但是他首 先读到的那个诗剧《爱琴海的波涛》,「序诗」的一开头四行就让他莫 名其妙: 
    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把凯撒大将从睡梦中惊醒, 
    当飘忽、氤氲、靉叇的狂飙, 
    把爱琴海从摇篮中震惊…… 
    韩一潭不禁皱眉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罗马大将凯 撒,是纪元前的人物,而巴黎圣母院好象是纪元后十二世纪才有的, 前后差了一千多年,那钟声怎么可能听见?更何况一个在西欧,一个 在南欧……既然『飘忽』,怎么可能是『狂飙』?而且,『氤氲』、『靉 叇』这些词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轻人不以为然:「我写的是诗,又不是历史,又不是中学的作文 考卷,我怎么不能这样抒发我的感情?」 
    韩一潭放下这一叠,取出另一叠,一边说:「写诗,也要从你熟悉 的生活出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何必非去写希腊、罗马 呢?」 
    年轻人忙指著他手里的那一叠说:「这就是写我熟悉的生活嘛,我 在内蒙插过队!」 
    韩一潭一看,这回是叙事长诗 《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前面是长 诗的目录,第一章是 「月夜的维纳斯」,第二章是 「山谷中的阿波罗」, 第三章是 「毡房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而第四章竟是 「马背上的阿童 木」!他没敢把目录看完,更不敢往里翻——他过目的荒唐之作多矣, 但这位年轻人的大作,真可谓「更向荒唐演大荒」! 
       「韩伯伯,」年轻人对他恢复了尊称,期望地盯住他,恳求地说, 
 「您给提出不足之处吧,意见越尖锐越好!」 
    韩一潭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搁回这一叠,再抽出那最底 下的一叠来,这回的这一叠是 《抒情诗一百首》,他随便翻到一页,阿 弥陀佛,这回总算摆脱了洋神洋人的纠缠,诗句颇为晓顺流畅……但 是,啊呀,怎么似曾相识?头两句好象是李瑛的,中间几句好象是艾 青的,末尾两句又好象是舒婷的…… 
    正当韩一潭一筹莫展时,葛萍和詹丽颖进屋来了。葛萍感到事情 不对头以后,便盘算著怎么对才能打发走这个半疯的文学青年。去报 告派出所,似乎还不值当,找居委会,恐怕一时又说不清,想来想去, 还是只得求邻居协助;但全院除了收房租水电费而来他们家串过门的, 似乎仅有詹丽颖一人。于是,当年轻人还在发泄他的不满时,葛萍便 溜出了屋子,去找詹丽颖,求她来想法子把那年轻人打发掉。詹丽颖 一听葛萍的描述,立即甩著大嗓门说:「这还得了?一分钟也不能让他 在你们那里呆下去!你们太善良了,你们准知道他就是个写诗的吗? 现在什么怪事没有!搞不好他是个诈骗犯、抢劫犯、流窜犯!你们一 对书生,他要真的下手作案,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岂不遭殃!走!我 去帮你们轰走他!」说著便站起来随同葛萍直奔他们家。 
    詹丽颖一进屋,还没把那年轻人打量清楚,便粗声大气地说:「嘿! 小夥子,你哪来的?这么晚了,原来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能总在这儿 呆著?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首都北京,治安是抓得最紧的。行啦, 你快走吧,要不,等派出所民警来了,那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啦!」 
    年轻人被詹丽颖的气派镇慑住了。他也搞不清她是什么人,见她 那阵式,只感到恐慌。于是他便主动把所有诗稿都放回他那只旅行包, 拉上拉锁,气急败坏地说:「我走我走,我现在总算知道北京,知道诗 坛,知道所谓的 『淘金者』是什么玩意了!」他一跺脚,很快地出了屋, 并且出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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