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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尔逊(5)

    我当时成了怎么一副模样?可真是不好说。受我愚弄的人的可怜情形,使所有的人都面
带愁容,窘迫不安。一时间,周遭寂然无声。这伙人里面,那些不那么浪荡的,向我投来轻
蔑、责备的目光,烧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甚至愿意承认,有一瞬间,我焦虑得快撑不住了。
不过,随之而起的意外事件,倒使我心里暂时松了口气。又宽又重的折门咣地一声大开了,
冲力又猛又急,房间里的烛火犹如受到巫术操纵,全都熄灭了。将熄未熄时的一线亮光,刚
好让我们看到进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身高与我不相上下,身上紧紧裹着件披风。房间里一
片漆黑。我们感觉得到,他就站在我们中间。他这么粗蛮地闯进来,我们不由大惊失色,还
没恢复镇静,就听得这入侵者说话了。

    “各位,”他说,嘶嘶的声音低沉、清晰,那让人毕生难忘,吓得我连骨头缝里都渗入
了凉意,“各位,我不想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我这么做,是为了尽我的责任。今晚这个人玩
纸牌赢了葛兰丁宁爵爷一大笔钱,不用说,对他的本性,你们并不了解。所以,我给大家提
一个迅捷有效的办法,以便认清真相。你们要是有空,请检查一下他左袖口的衬里,那件绣
花晨衣的大口袋里,或许就藏着几小包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四下里静得出奇,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说完,他马上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我的心情,可以描述么?要描述么?难道得说我被这该死的家伙吓坏了?确
信无疑的是,我已经没时间思量了。大伙七手八脚把我当场揪住。烛火霎时间又亮了。搜身
开始了。玩埃卡特时必不可少的花牌从我袖口的衬里中翻出来了。在晨衣的口袋里,也翻出
了几副纸牌,跟我们在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几副都是术语叫做“鼓肚子”的那种,
大牌的上下两边微微凸起,小牌的左右两边微微凸起。如此部署,当受骗者按照惯例竖里砌
牌,必然发现,自己发给对手一张大牌;赌棍则是横里砌牌,当然不会发给对手一张计分的
大牌。

    发现真相后,不管大伙多么义愤填膺,对我都一点影响也没有;沉默不语或者冷冷的讥
讽,反而会刺伤我。

    “威尔逊先生,”房主普雷斯顿开口了,同时弯下腰,从脚下取出一件毛皮稀有的豪华
披风,“威尔逊先生,这是你的东西。”(天冷,离开自己的房间时,我在晨衣外披了件披
风,到了牌场才脱下)“我看,还得搜一搜这件披风,(他脸上挂着抹冷笑看着披风的褶皱)
再给你那套把戏找出些证据。说真的,证据已经够了。希望你明白,你必须离开牛津大学—
—无论如何,必须马上离开我的宿舍。”

    当时,我虽然很卑微、很卑微,都低到尘埃中了,可要不是思绪被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攫
住了,听到这番难堪的话,我肯定马上大动肝火。我穿的披风是用稀有的皮子缝的,稀有到
无从描述,具体值多少钱,我也不敢说。它的式样也是我本人别出心裁的发明。我酷爱打扮,
虚浮轻狂,在衣饰上挑剔到可笑的田地。所以,当普雷斯顿先生从折门附近的地板上拾起一
件披风,交到我手上时,我吃惊到近乎恐惧了,我发现自己的披风已经搭在了手臂上。我自
然是无意间搭上的。递给我的那件,与我手臂上的这件完全相仿,连最细微的地方,都如出
一辙。我记得,那无情地揭露我的怪人身上,是裹了件披风的。而我们这伙人中,除了我谁
都没穿披风。我没露声色,取了普雷斯顿给我的那件披风,悄悄放在自己的那一件上面,怒
容满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次日,天还没亮,我就离开了牛津,匆匆踏上奔赴欧洲大
陆的旅途。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羞耻,苦恼得难以言喻。

    逃也是瞎逃。厄命仿佛一直得意洋洋得追随着我,真的,这证明了,厄运如此神秘得摆
弄我,只不过是个开头。我还没在巴黎站住脚,就看出了新的迹象,这个威尔逊又管起我的
闲事了。真是可恶。年复一年,我心里的弦一直绷着。坏蛋!——在罗马,他对我的雄心横
加干涉,闲事管得多么不合时宜、鬼鬼祟祟!在维也纳也是,在柏林,在莫斯科,都是如此!
说实话,我在哪里不对他怨声载道,不在心里咒他不休?他匪夷所思的苛刻管束,总是让我
最后仓皇出逃,像是逃避瘟疫。可纵然是逃到天涯海角,终归也是瞎逃一场。

    我一次又一次地暗自寻思,冲着自己这么发问:“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到
底想干什么?”可就是想不出答案。接着,我万分仔细地观察起无故监督我的形式、方法、
主要特征来,但从这里也看不出个究竟来。确实,他最近常常跟我作对,每一次,都想着要
阻碍我的计划、扰乱我的行动。如果我的计划得以实施,结果难免造成的痛苦的灾祸——对
于神气活现的大亨来说,这个理由真的很苍白;对于独断专行的天性来说,就算碰到无礼而
执拗的横加干涉,这理由也保障不了什么。

    我不由看到,那长久折磨我的人,一直有个怪念头,就是小心谨慎、灵敏机巧地穿着和
我一样的衣服,每当想干涉我的意愿,总是竭力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不管他是不是威尔逊,
这样做都氏族做作,十足愚蠢。在伊顿公学忠告我的,在牛津大学毁我名誉的,在罗马不让
我如愿,在巴黎妨碍我复仇,在那不乐斯阻挠我热恋,在埃及不让我满足欲望——他诬称之
为贪婪,难道一时之间,他以为我认不出这个心腹大患、邪恶的天才就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
威廉。威尔逊?难道我认不出他就是那个与我同名同姓的人,我的伙伴、冤家多头——那个
勃兰斯比博士的学校里可恨又可怕的冤家对头?不可能!让我赶紧把这出戏最后也是最重要
的一场唱完吧。

    至今我还被威尔逊控制在掌心中。我一贯认为他人格高贵,智慧不凡,这让我深深敬畏,
他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是本事,让我深深敬畏;他的某些天生和假装的特性,又让我害怕。
由此可知,我是多么软弱,多么无助;我也由此明白了,尽管不想痛苦地勉强屈服于他的专
断意志,但还是盲从为好。可最近,我彻底彻底沉湎于酒乡,酒精使人发疯,它刺激了我祖
传的脾性,害得我越来越焦躁,难以控制。我开始低声抱怨——踌躇——反抗。促使我相信
自己一天比一天坚定,折磨我的人一天比一天疏离的,难道只是纯粹的想象?即便如此,我
也渐渐开始感觉到炽热的希望汩汩喷涌,最后,那不顾一切的决定终于孕育而成。我不愿再
受别人的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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