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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农村姑娘带著厚礼走来。(2)

    杏儿打那天起就下决心一定要进城。七七年麦秋以后,听说县里 设了自由市场,杏儿就挽上一筐鸡蛋,要去县城。娘不让她去,说就 在五里外的公社镇上卖了算了,可她偏要去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她果 然一步一步地走著去了,并且在县城边上的自由市场很快卖完了她的 一筐鸡蛋。她原不是为卖蛋而来的,所以卖完蛋她就赶紧进城去逛— —县城让她失望,因为那县城除了一处叫作「大十字」的街道以外, 其余的地方并不比公社所在的镇子强。那「大十字」不过是以四座三 层楼房为标志的一个十字路口,各自向东西南北延伸出几十米的商业 区,便消融在农村式的房屋中了。杏儿进了东北角的 「百货大楼」,倒 是有不少让她眼儿发亮、心儿发痒、拳儿发紧的新鲜商品,特别是那 薄得透明,或红或绿之中还闪著金丝银丝光芒的纱巾,红桃脖子上常 示威性地缩著一条——是她从石家庄带回来的。杏儿真想买下一条呀, 红桃那条是浅粉的,自己要买就买上一条碧绿的,跟她斗斗,看谁的 俏、谁的艳——杏儿手里卖蛋得来的钱有二十来块呢,买下一条那样 的纱巾不成问题;可想到家里的情况,想到枣儿下学期的书本费,想 到枣儿嘴唇上滋出来的小胡子,特别是想到为枣儿盖房子攒下的钱还 不够买砖瓦的数儿,杏儿便强咽著唾沫,离开了那挂著一溜纱巾的柜 台……杏儿不知不觉地登上了三楼,忽然有人大声地叱责她:「你怎么 上这儿来啦?下去!」杏儿这才发觉三楼原来是办公的地方,而且在二 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立著个木牌子:「顾客止步」。她脸红耳热地赶 紧转身返回二楼,让她不堪忍受的一声呵斥从她背后传来:「真不懂事! 瞎胡窜!」 
    杏儿的头一回入城经历给她心灵上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屈辱。她 一边往家走一边重整她的自尊心。如果说她爹给予了她一笔可贵的遗 产,那么这遗产就是一种高度的自尊,而同自尊相联系的便是一种甘 愿为比自己弱小的人提供援助的豪爽。她想那粗暴斥责她误上三楼的 人才是真正地不懂事——她爹跟她讲过,她印象很深,北京有条大街 叫王府井,王府井当中有座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从一层到三层都卖货; 准是那关于北京百货大楼的印象使得她朝三楼走去,只怪这县里的「百 货大楼」没气派,也是暴露出这县里的人没见识——在北京王府井的 百货大楼,人人自然都一直要逛到三楼的! 
    当她路过城边的自由市场时,只见围了一大群人,她本能地挤过 去看,只见当中是一个比娘还老的妇人,在那儿向围著的人哭诉—— 她好不容易卖出了两只活鸡,得了四块钱,为的是给老伴买药,却不 想一出市场,那四块钱就让人给掏了……杏儿没有诉诸理智,她只是 被老妇人那只皱缩得象鸡爪子似的手,以及那只手所擦拭的翻著红眼 睑的一双混浊的眼睛所打动,便一下子挤到了最前面,从怀里取出包 钱的手绢包,打开手绢,从自己的那一叠里,取出两块钱来,递到了 老妇人手中。她只简单地说:「大娘,俺给您补上一半。再多俺也不能 了。俺娘还等俺送钱回去呢。」旁边的人嗡嗡地议论起来,杏儿一边挤 出人群一边高声地说:「不要脸的贼儿,良心让狗给叼了!瞅见了吗? 俺这儿还有钱呢,有种的到俺这儿试试——咱们今儿个算个总账!」 
    她扬长而去。人们在背后望著她,以为她会武术;那老妇人千里 攥著那两块钱,比丢了钱时还发懵,竟忘了追上去向她道谢。 
    可杏儿走迷了路。越迷她越慌张,毕竟她是头一回出那么远的门。 当太阳渐渐睡进远山,田原的色彩变得暗淡时,她急得流出了眼泪。 
    终于,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她才认准了回村的路。天眼看就要黑 下来了,杏儿的心象吊桶一般上上下下。她突然感到她十八年所生活 的村落是那么渺小,离开城市竟有那么遥远。她从未有过的那么一种 孤独感、空虚感袭上了心头。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立 住,摔倒在地,筐子滚得老远。她爬起来,就势坐在一个土埂上,爽 性哭出了声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郭——杏——!」「杏儿— —姐!」 
    这亲切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温暖,无限的力量,她一下子跳起来, 迎著那声音跑了过去…… 
    当杏儿终于和枣儿汇合到一起时,她见到的是枣儿一张惶急烦怨 的脸。当她和枣儿进到家门时,娘二话没说,伸手就给了她脸上一巴 掌。这是多少年来娘头一回动怒打她,可她觉得这一巴掌是那么甜蜜, 蕴含著那么多深切的关怀和难以形容的挚爱。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母 亲的怀抱,尖著嗓子大叫了一声:「娘!」 
    第二天娘原谅了她的一切,包括那舍出两块钱的慷慨行为。 
    八○年麦秋后,他们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制,二十岁的杏儿 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枣儿高中毕业,试著考了大学,没考上 ——原也没指望考上,但杏儿一定要枣儿去试试,结果那回他们那个 区没有一个人考上,所以大家都心平气和。杏儿和枣儿不让娘再下地 干活,杏儿把地里的活儿包了,由她做主,让枣儿在家里养上了鹌鹑。 枣儿有文化,买了养鹌鹑的书,能看懂,能照办,还能针对当时当地 的情况灵活掌握,结果成了村里的小专家,带动起五、六户一块儿养 起鹌鹑来。县里的食品公司跟他们订了合同,他们不但提供鹌鹑蛋, 还提供种鹌鹑和肉鹌鹑。娘在家里专管做饭,还喂了一口猪、十来只 鸡,那猪喂著为了过年时宰来自家吃,那鸡喂著为了自家吃蛋。杏儿 家眼见著富裕起来,到杏儿进京之前,她家原有的三间房整修了不算, 还给枣儿盖齐了三间带廊子的新瓦房。枣儿成了村里最拔尖的几个姑 娘的争夺物件,只要他自己下定决心,挑准了人儿,娘和杏儿立时就 能给他风风光光地办妥喜事。 
    是秋收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娘、杏儿和枣儿坐在院里柳树下 吃饭,杏儿问起枣儿:「你究竟想把谁娶到娘身边来啊?要是红玉,俺 可别扭。」红玉是红桃的妹子,随红桃到石家庄去给干部当过保姆,杏 儿觉得她们姐俩都太张狂,过去一心想嫁个城里人,如今红桃嫁了村 里腰包最鼓的张木匠,红玉一天恨不能往枣儿的鹌鹑窝边来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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