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之间的矛盾,难道真是永恒的吗?
时间:2017-08-05 作者:刘心武 点击:次
钟鼓楼(全文在线阅读)> 7.婆媳之间的矛盾,难道真是永恒的吗?帮厨的倒勾起了
一桩心事。
薛大娘一见孟昭英,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这时候才到?你要心里头搁不下我们,你有能耐别来!」
孟昭英估计到婆婆会埋怨自己,但一张嘴话便这么难听,却颇出 乎她的意料。她尽可能忍住涌动在胸中的委屈,解释说:「一早起来小 莲蓬就嚷嚷不舒服,给她试了试表,三十七度二,低烧。能让孩子烧 著不管吗?我心里火急火燎的,早点没吃,就牵著她去厂桥门诊部, 挂了个头一号,人家一开诊就给她瞧了,还算好,心肺正常,说是感 冒初起……」
孟昭英说这些话的时候,薛大娘伸手摸了摸小莲蓬的额头,只觉 得汗津津的,也未见得发热。小莲蓬叫著:「奶奶!我要吃鱼!」她看 见了苫棚里钢种盆 (北京人把铝称为「钢种」。「钢种盆」即铝盆。)中 的黄花鱼,不禁有点馋,毕竟那季节鱼很不好买,她家已经好久没有 吃到了。薛大娘听她嚷 「吃鱼」,便知她算不上有什么病,因为真要感 冒起来,头一条就厌烦荤腥。薛大娘心里头忖度著孙女儿身体状况的 时候,发现孟昭英身后并没有跟进来大儿子薛纪徽,不禁大声地问:
「徽子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
孟昭英便告诉她:「一早就加班去了,说跑完一趟就收车,收了车 赶紧来咱们这儿。」
一早就加班去了!薛大娘听见这话,心里只是心疼儿子,不由得 对孟昭英更加反感。她尽情地数落起来:「你也太贤慧了!大礼拜天的, 你还让他加班去!你们就缺那么点子加班费吗?你不知道小跃子今儿 个办事呀?你成心让咱们家团不成圆是不?我一大早就到门口等你, 左等右等不见影儿,敢情你打了这么多埋伏!……」
孟昭英哪容得婆婆这么数落!毕竟她是新一代的儿媳妇,经济上 独立,人格上自主,她凭什么要咽下这口气?于是她把脸一绷,扬起 声音,振振有词地辩解说:「他自个儿要去,能怪著我吗?我跟他说了 嘛,你要不一早赶到家去,妈准得埋怨。他说,埋怨就让她埋怨吧— —这话要是我编出来的,我舌头今儿个就烂在嘴里。他说现在不比过 去,干多干少都成,他们组得完成定额,组里的大老赵病了,他当组 长不带头顶班,成吗?他顶上午一趟,小齐顶下午一趟,他说他昨儿 个就安排了,不能再变。他非要去,我能拽住他不让他去吗?一大早 起来小莲蓬就低烧,我跟他说了,他管吗?他光让我带著孩子去门诊 部,自个儿甩手走人了,我头没梳,早点没吃,带孩子看完病就往这 儿奔,我容易吗?……」
孟昭英是个伶俐人,她要讲起理来,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 薛大娘在媳妇的这种攻势面前,只觉得对方忤逆,话可是顶不上去了。 在屋里呆著的薛师傅,听见了婆媳二人的声息,知道又是一见面就闹 矛盾,赶忙走出屋来,心里琢磨著该怎么打个圆场,让双方都有台阶 可下。谁知他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詹丽颖却插了进去,以抱打不平 的口吻对薛大娘说:「大娘呀,您就消消气吧!这算不了什么!如今的 年轻人,有几个能体谅老人心的!」
薛大娘正感到气淤语塞,詹丽颖这话一出来,倒让她解气,她不 由得长叹了一声,一时间换气不匀,她不禁又连续咳嗽起来。
孟昭英对詹丽颖一贯没有好感,见她这么多管闲事,便毫不客气 地说:「詹姨,您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怎么不体谅老人了? 您换到我的位置上试试,要依著您那脾气,您能象我这么心平气和地 解释吗?您早就翻儿(「翻儿」,翻脸的意思。)了!」
薛师傅在一旁直著急,真怕那詹丽颖再撂下几句著三不著两的话 来。谁知詹丽颖听了孟昭英的话,反倒呵呵地仰脖笑了起来,笑完大 表赞同地说:「可不,要我是你,我准跟大娘顶撞得七窍冒烟!嘿,我 这个脾气哟!」说完,竟径自把小莲蓬一牵,宣布说:「小莲蓬,跟你 詹奶奶吃糖去!」拉著小莲蓬回她家去了。
薛师傅借这个空档,赶紧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昭英来啦,屋 里先喝茶去吧!」
孟昭英笑吟吟地叫了声「爸」,自动下台阶地说:「我来晚啦,茶 不忙喝,先洗洗手,帮助弄菜吧!」
孟昭英洗完了手,走进苫棚,薛大娘也便恢复了常态,向她交待 完应当给路喜纯搭哪些下手,自己便离去了。薛大娘还是那么个习惯, 只要媳妇一到,她就不再弄菜烧饭。孟昭英早就对她这种心理和做派 有所腹诽。不过既然回到家中,孟昭英也总是主动进厨房操办。为了 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她一边在苫棚里忙著,一边扬声对屋里的婆 婆说:「妈呀,您得便去詹姨那儿招呼一声——小莲蓬衣兜里装著药呢, 让詹姨按药袋子写的哄小莲蓬吃药,可别吃错了!」当她看见婆婆的身 影向对过詹姨家移动时,不由得在心里说:对呀,我年轻,多干点活 应该。可不能因为我是媳妇,你是婆婆,就什么都得我干,你在那儿 享受著;谁跟谁都是平等的,家里的事,得大夥分担著干!
孟昭英一边干著活,一边跟喜纯聊了起来,开头不过是些应酬话, 聊上一阵以后,她觉得这小夥子的一些想法,倒跟她挺合拍。
她说:「我跟我们那口子结婚的时候,哪有这么个排场。瞧今儿个, 请你们饭馆里的大师傅来帮忙不说,还非得倒腾出什么四四十六盘, 不许重了样儿……等一会汽车还得到呢!原来说让我们那口子借辆小 轿子 (指小轿车。)开,后来又说大伯子开车不合适,让他给走个后门, 请个开小轿子的朋友给捧捧场。我们那口子不干。你不知道,他思想 进步著呢,他不是请不来,再严的制度,开公车的司机也能插空儿跑 几趟私活,可他楞不干。为这事我婆婆急得抹了好几回眼泪——她疼 她大儿子,觉得他不孝顺,也不象对我似地呲儿(「呲儿」,训斥的意 思。)上一顿。她就光是抹眼泪,小叨唠,我们那口子让她给哭软了心, 收起了那些个 『勤俭办婚事』的套话,一拍大腿说:『您别这么哭天抹 泪的了。依您的意思,咱们小跃子结婚也用小轿子接新娘——咱们租 出租汽车去,我出钱!』这不,一会儿出租汽车就该到了,先奔咱们这 儿,我们坐进去,到女家迎亲,再打那儿坐回来,这么三跑两跑的, 得多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