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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梦(契诃夫)(2)

  
  “嘿,这可完全不合乎教士的体统!”库宁暗想,厌恶地耸起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是教士的贪心呢,还是孩子气的举动?”
  
  库宁请客人再喝了一大杯茶,送他到前厅去后,就在沙发上躺下,亚科甫神甫的来访惹得他一肚子不痛快。
  
  “多么奇怪的野蛮人!”他想。“肮脏,邋遢,粗俗,蠢笨,而且一定是个酒鬼。……我的上帝啊,这也叫做教士,精神的父亲!这就是老百姓的教师!我可以想象助祭每次做弥撒前对着他高喊‘祝福吧,人间的主宰!’的时候,助祭的声调里一定含着多少讽刺的意味!好一个人间的主宰!这个人间的主宰连一丁点尊严也没有,又缺乏教养,把面包藏在口袋里象小学生似的。……呸!主啊,主教的眼睛上哪儿去了,怎么让这么个人担任圣职?他们派这样的人来做教师,那把人民看成什么人了?这儿需要的人是那种……”库宁开始沉思俄国的教士应当是什么样子的人。……“比方说,如果我来做教士,……一个有教养而又热爱自己工作的教士能够做出很多事情。……换了我,学校早就办起来了。布道词吗?如果一个教士真心诚意,被自己对事业的热爱鼓舞着,那他就能讲出多么美妙动听的布道词啊!”
  
  库宁就闭上眼睛,心里编出一篇布道词。过了一忽儿他在桌旁坐下,很快把它写下来。
  
  “我把它送给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让他拿到教堂里去念一 遍,……”他想。
  
  下一个星期日早晨,库宁坐车到辛科沃村去解决学校问题,顺便看一看教堂,他自己就是那个教区的教民。尽管道路泥泞,那天早晨却天气晴和。太阳明亮地照耀着,阳光照透了这儿那儿一片片残留的白雪。白雪在同大地告别,光芒四射好比钻石,看上去刺痛眼睛,在白雪旁边,冬麦的幼苗在迅速地长出来,一片碧绿。白嘴鸦在大地的上空庄严地飞翔。有一只白嘴鸦飞着降到地面上,向前跳了几下才站稳。
  
  ……
  
  库宁坐着马车来到那个用木头建造的教堂,那教堂破旧而灰色。教堂门廊上的小柱子原是涂过白漆的,如今白漆已经完全脱落,象是两根难看的车杠。门口上方原有一个圣像,现在看上去却成了完全乌黑的斑点。然而这种贫困的光景触动了库宁的心,使他深受感动。他谦虚地低下眼睛,走进教堂,在门旁站祝弥撒还刚刚开始。一个年老的诵经士,脊背弯得象车轭,正用低沉含混的男高音诵读祷词。亚科甫神甫独自主持弥撒,没有助祭协助,他自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摇着手提香炉。要不是库宁走进这个赤贫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里充满谦逊的感情,那他见到亚科甫神甫是一定会笑的。他看见那个矮小的教士穿着一件揉皱的、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法衣的底襟在地上拖来拖去。
  
  教堂里没有站满人。库宁看一下这个教区的教民,他乍一看就为一种古怪的现象暗暗吃惊:他只看见些老人和孩子。
  
  ……那些到了干活年龄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青年人和壮年人都到哪儿去了?然而他略微站了一忽儿,定睛细看那些苍老的脸,这才瞧出他错把青年看成老人了。然而他对眼睛的这种小小的错觉却没有在意。
  
  教堂里边也破旧,灰色,跟外边一样。圣障和深棕色的墙壁由于年陈日久而没有一处不是被油烟熏黑,也没有一处不斑驳。窗子倒有很多,可是总的调子是灰色,因而教堂里老是显得昏暗。
  
  “凡是心灵纯洁的人,到这儿来祷告倒挺好,……”库宁想。“如同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它的雄伟使人震惊一样,这儿却以谦卑和简朴来感动人。”
  
  不过等到亚科甫神甫登上祭坛,开始做弥撒,库宁的虔诚心情就烟消云散了。亚科甫神甫年纪还轻,是从宗教学校直接来做司祭的,他还没来得及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方式。
  
  他诵读经文的时候,仿佛在选择他该用什么样的嗓音念,是用响亮的男高音呢,还是用微弱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笨拙,走路太快,推开或者关上圣障中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年老的诵经士显然有病,而且耳聋,对司祭的呼喊声听不大清,因此难免发生小误会。亚科甫神甫还没来得及念完要念的东西,诵经士却已经唱起来,或者亚科甫神甫早已念完,老人却还向祭坛那边竖起耳朵倾听,没有开口,直到有人扯一 下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人的声音喑哑,病态,带着喘息,颤抖,发音不清。……诵经士本来就已经唱得不象样子,偏偏还有个很小的男孩,脑袋刚刚高过唱诗席的栏杆,来给他帮腔。男孩用刺耳的儿童最高音唱着,仿佛极力要唱得不合调似的。库宁站着听了一忽儿,就走出去吸烟了。他大失所望,几乎带着厌恶的心情瞧那灰色的教堂。
  
  “大家抱怨说,老百姓的宗教感情低落了,……”他想,叹口气。“可不是!象这样的教士,他们还应该多派几个来才好呢!”
  
  后来库宁又到教堂里去过三次,每次都急于想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等到弥撒做完,他就到亚科甫神甫家里去。论外表,司祭的房子同农民的茅舍丝毫没有差别,只是房顶上的干草铺得整齐点,窗上挂着白布帘罢了。亚科甫神甫把库宁让进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那儿地上没有铺地板,四壁糊着便宜的纸。房主人费了不小的劲,想布置得美观些,例如挂上有镜框的照片,还挂着一口用一把剪刀权充钟摆的钟,可是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仍然异常简陋。瞧着那些家具,人们就可能认为这是亚科甫神甫走遍各家各户,东一件西一件拼凑起来的:某家给他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另一家给他一个凳子,第三家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却向后弯得厉害,第四家又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倒是直的,然而坐的地方却已经凹下去,第五家慷慨得很,给他一个类似长沙发的家具,靠背是平的,坐的地方却有许多破洞,象是筛子。这个类似长沙发的东西涂了深红色的漆,冒出浓重的油漆气味。库宁起初打算在椅子上坐下,可是想了一下,改在凳子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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