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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不要茶壶?(2)

  路喜纯为自己这样的遭遇和身边这样的现实深深地痛苦过。他那 痛苦的价值,比一位大学毕业生学非所用的痛苦的价值低吗?比一位 有才华的作家的呕心沥血之作被退稿的痛苦低吗?比一位高级干部的 正确的改革计划遭到保守者抵制的痛苦低吗?不见得吧。特别是当那 个小夥子并不虚心听取老师傅指教,漫不经心地把菜炒得黑糊糊焦烘 烘,因而引来顾客的抗议时,路喜纯便格外痛苦,有时他会禁不住把 馒头机泻下的馒头,拣起来捏得湿面滋出每一条指缝,然后再重重地 把那团面甩回到机器里去…… 
  前几天路喜纯还去学校找过嵇老师,向他倾诉过内心的痛苦。嵇 老师是教数学的。路喜纯在那所中学上学时,还是「四人帮」得势的 时期。从那时的数学课上学不到多少知识,但从课下的谈话中,路喜 纯却从嵇老师那里获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真理。嵇老师总是给他讲历 史,特别是近代史。嵇老师所讲的,往往都是历史课上听不到的。他 记住了嵇老师一句几乎是口头禅的话:「你要有历史的眼光!」 
  嵇老师一直住在学校一角的一间小屋中。不知为什么他总没有结 婚。但路喜纯每次去,却几乎又总会在嵇老师那凌乱的宿舍中发现一 位女客,有的显得很年轻,长得未必漂亮,打扮得可真时髦;有的徐 娘半老,穿著朴素,却风韵犹存。这回去又遇上了一位,不老不少, 圆脸庞,鼓眼睛,说话嗓门挺大。瞧那作派,简直跟嵇老师熟得不能 再熟,路喜纯跟嵇老师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稽老师床上,抽著一根 烟,极随便地翻阅著嵇老师的一本集邮册,还不时发出象男人那样粗 嗄的笑声。 
  路喜纯倾诉了他的苦闷。嵇老师照例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用 捏在手里的一个圆形塑胶立体梳,慢慢梳理著日渐稀疏的头发,待路 喜纯说完了,便从桌上取过一本书来,递给路喜纯,简单地说:「你看 看这个。」 
  那是一册纸已发黄的 《文史资料选编》,路喜纯翻开,溜了一下目 录,有什么溥佳的 《清宫回忆》、溥杰的 《回忆醇亲王府的生活》以及 
  《清宫太监回忆录》之类。看这些东西,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你看看这个。」嵇老师慢腾腾地对路喜纯说,「你要有历史的眼 光。世界上的事,没有一刀切的时候,没有一切都合理都美满的时候, 问题是你怎么看发展趋势,怎么跟残留的旧东西抗争……你以为一九 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以后,成了民国,到处就都是民国景象了么?旧事 物的惯性是很强的。直到一九二四年,也就是末代皇帝溥仪被轰出紫 禁城前后,北京的钟楼还在鸣钟报时呢!这还不算什么,你知道吗? 钟鼓楼 『定更』以后,街上还要出来 『手打梆子Bm 摇铃』的人;『Bm 摇铃』就是腰上系个铃铛,他们是巡夜的;谁领著他们巡夜?还是由 清朝九门提督衙门的巡街老爷们领著,前头打著名叫『气死风』的灯 笼,一路顺街那么走下去……那时候,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五年,中国 共产党也已经成立三年,震撼世界的二七大罢工也已经发生过,但北 京的街头,居然还有这种景象……这本书还能告诉你更多的这种事, 你看看吧。」 
  他拿回去看了。他惊讶地发现,溥佳的所谓 《清宫回忆》,写的是 一九一九年以后的事,也就是说,那许多丑恶的封建景象,在民国以 后居然长时间 「依然故我」;而溥杰关于醇亲王府的回忆,更告诉他直 到很晚,那王府内部依旧保持著森严的等级制度;至于几位老太监的 回忆,更令他目瞪口呆,其中一位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能进宫而使家庭 状况有所改变,竟亲手为儿子血淋淋地 「净身」,然后将儿子卖给了专 为宫里提供太监的内务府官员。这事实本身已令人发指,发生的时代 呢?已是民国以后!读完了这些文史资料,掩卷深思,路喜纯的心理 状态渐趋平衡——他何必对眼前的某些阴暗的东西那么痛不欲生呢? 时代的步伐既然迈进得这么快,它所来不及清扫的旧时代积垢必然显 得更加触目惊心,问题确实在于你要有历史的眼光,冷静、沈著地去 对待这些东西。因此,自己所在的小饭馆里有那么一个小头头,仍旧 有著一双为旧时代所污染的势利眼,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这位势利眼不让路喜纯上红案,当红案的何师傅却偏偏把路喜纯 收为了私人徒弟,把他带到家里去,不但教他做一般的席面菜,还教 给了他几样「绝活」。何师傅原是同和居的掌勺师傅,为让儿子顶替, 他提前二年退休了,退休后为了补差,这才到了离他家不远的这个小 饭馆。其实还有好几家仅次于同和居的大饭馆争著请他去当教席,甚 至答应给他很高的「补助」,他却一一谢绝了。他说:「也该让进小饭 馆的人吃到点好菜。」就是四毛八分钱的烧豆腐,他也精心地制作,使 那小饭馆几个月后便颇有点口碑,不过,那口碑的前半句是夸赞,后 半句却是「质量不稳定」五个字。不稳定的因素之一便是那好噘嘴的 小夥子。路喜纯多么想替他来为饭馆挣个「质量稳定」的声誉啊,但 至今还不能如愿…… 
  路喜纯常往何师傅家跑,翻著菜谱请教细节时,何师傅一般只是 咬著烟嘴,皱眉摇头,难得迸出一两句指点的话来;可一旦路喜纯带 去了原料,在他家小厨房里摆弄起来时,何师傅就把烟嘴搁到一边, 眉飞色舞地一连串地支上嘴了……当一盘芙蓉鸡片,或者一盘糟溜鱼 片,色香味俱佳地呈现在白磁片中时,何师傅总让路喜纯给他同院的 邻居端去,他说:「咱们的玩意灵不灵,让人家尝了发话!」邻居们惊 喜之余总要报之以答礼,或是一盘水果,或是一碟蜜饯。何师傅不让 路喜纯谢绝,他主动接过来,拿出 「二锅头」,坐下约路喜纯就著水果、 蜜饯喝上一盅,边喝,边指出他今天制作过程中还有那些失误。路喜 纯发现,菜谱上所写的那些,常有含混乃至谬误之处,何师傅的言传 身教,比任何精印的菜谱都要有价值…… 
  「甭跟那起人置气,」(赌气的意思。)何师傅常在喝一口酒后,用 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纯说,「有你掌勺的时候……」 
  何师傅真是喜欢他这个徒弟。不过,路喜纯有时候也确实让人感 到奇怪——头些天他们饭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二十个大磁壶,除了留 下几个在厨房里装酱油、醋以外,剩下的作为福利每人分上一个,别 人都把壶收下了,唯独路喜纯不要。何师傅跟他说:「别嫌式样老,用 它晾凉白开,比那玻璃凉水瓶还实用,你就拿回去吧!」他还是不要; 问他为个什么,他又不说;别人硬把那壶塞到他怀里,他不接,壶摔 到地上碎成几半;大夥都说可惜,他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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