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伟大的匠人也只是乙方(2)

在早期现代意大利，不是说你有了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就能搞定一切。所以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这些相对开明的地方，免不了还要看罗马的眼色。最起码，没有教皇特许，贷款生利就是非法。政治版图上的决定因素是武力。当时半岛诸邦，自备陆军且战力较强的拿波里王国，肯定不是萌芽资本主义阵营临时拼凑的雇佣军能够搞定，何况他们之间也是内斗不断。

 

内斗发生在两个层面——城邦之间，还有城邦内部的寡头家族之间。某个势力一旦冒头，打破原有平衡，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比如美迪奇家族。1478年，佛罗伦萨出了一件大事。4月26日那天是圣母升天节，实际掌管佛罗伦萨的美迪奇兄弟，出现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几个杀手突然拔剑冲进做弥撒的人群。年轻的朱利亚诺当场送命，他的哥哥罗伦佐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混乱当中，袭击者也无一生还。

 

当时大教堂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男童，叫尼科洛·马基雅维利。那天目睹的血腥场面，可能终生影响了他的政治观念。关于阴谋的策划，人们基本锁定了美迪奇的同城竞争对手，帕奇家族。如果这些名字太难记忆，不妨脑部一下电视剧《美迪奇家族》，这两家的世仇正是构成剧情的主要元素。

 

《美第奇家族的兴衰》，[英]克里斯托弗·希伯特，冯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2017-1《美第奇家族的兴衰》，[英]克里斯托弗·希伯特，冯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2017-1

美迪奇家族的婚礼美迪奇家族的婚礼

长期竞争中的“下狗”，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是背后有教皇西斯图斯四世的默许。整个事件过去复杂，暂且按下不表。这里要说的是，假如刺杀行动得逞，取得罗伦佐性命，整个西方的艺术史也就改写了。没有他赞助，我们今天熟知的大量作品，根本不会存在，包括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还有以这任教皇命名的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

 

当米开朗基罗离开佛罗伦萨，奉诏前往罗马，着手天顶画的创作，教皇已换成儒略二世。他心里很不情愿。一是手上现成的项目，已经投入不少本钱，再就是比起绘画，他更看重雕塑。尽管早年也曾追随吉尔兰戴奥学习壁画，师傅参与新圣母教堂内饰期间——即佛罗伦萨火车站斜对面那座教堂——还帮着打过下手，可曾经带给他声望的的《圣母哀子》和《大卫》，都是石雕作品。

 

壁画是极为困难的艺术，特别是湿法（fresco）。它要求画家在新抹好的泥灰干透之前，快速画完，颜料随即吃进灰层，再想修改，就得铲掉重来。米开朗基罗首先遇到的挫折，是泥灰的比例搭配问题，最后还是助手帮忙解决的。天顶画就更难，一是天花边角的曲面弧度，让画面的透视关系更难处理；再就是作画时必须保持仰姿，而且是在高得吓人的脚手架上。

 

很长时间，我们了解米开朗基罗，是根据瓦萨里的《杰出画家、雕塑家、建筑师群传》，还有罗曼·罗兰的传记。米开朗基罗经常寅夜开始工作，头戴纸折的帽子，上面插着蜡烛照亮。为方便起床，他经常和衣而眠，甚至鞋不离脚，以至每次脱掉袜子，都会连带褪下一层皮。他们或许把画家，和他笔下那些《旧约》中的人物经常搞混，弄到人戏不分。

 

罗斯·金的史传写作，常对这类旧闻做祛魅处理。这就要仔细考证各种相关的技术细节。比如画家蹲踞在脚手架平台上，躬身仰首，胡子高翘，几乎触及头顶进行中的画面。他还要时时面对教廷的意识形态干预，为此常和教皇关系紧张。那个时代的艺术家，没有自由创作一说。此外书中告诉读者，画面中最著名的部分，并非米氏本人手笔。上帝伸出手指，赋予亚当生命的原作早已脱落，现在看到的是后人补笔。

 

作为当代作品，《天花板》中的米开朗基罗是巨匠，却不是圣人。再伟大的匠人也只是乙方，只要进入市场，他就必须周旋于各路教俗权势，以及同行之间的人际是非。创作天顶画期间，竞争对手拉斐尔伙同礼拜堂的建筑师布拉曼蒂，一再背后进谗，只是他们用力过猛，结果起了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