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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父(4)

    我在井边淘洗着米,把你的口粮也算进去的。昨夜的血水沉淀在池底,水色绛黑,我把脏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过,好像刷掉一场噩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把上井的清水释放出来,我要淘米,待会儿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饭,做田的人活着就应该继续活着,阿爸。

    河那边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身影转过来,步子迟缓而佝偻,那是七十岁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医院的。我放下米锅,越过竹篱笆穿过鸭塘边的破鱼网奔于险狭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颠仆流离,水田漠漠无垠,也不来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问:

    “阿爸怎么样了?”

    “啊……啊……啊”他有严重的口吃,说不出话。

    “怎么样?”

    “啊……啊……啊,伊……伊……”

    就在我愤怒地想扑向他时,他说:

    “死了……死了……”

    他蹒跚地走去,摇摇头,一路嗫嚅着:“没……没救了……”我低头,只看见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长茂密,在晨风中摇曳,摇不乱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却在野地里哀痛,天!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动地从伏跪的祭仪中站起来,走近你,俯身贪恋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将它含在我温热的两掌之中摩挲着,抚摸着你掌肉上的厚茧、跟你互勾指头,这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热的一次,不许对外人说(那晚你醉酒,我说不要你了,并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当我两掌贴地的时候,惊觉到地腹的热。

    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捡骨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作品集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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