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3)
时间:2017-12-18 作者:简媜 点击:次
父亲,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个好哭的红婴,今日已摇身一变。这怎能怪我呢?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衰老,一个成长的啊! 但是,一变必有一劫。田里的对话之后,我们便很少再见面了。据说你在南方澳,渔船回来了,渔获量就是你的心事;据说你在新竹,我在菜园里摘四季豆的时候,问: “阿嬷,阿爸去哪?” “新竹的款!” “做什么?” “小卷,讲是卖小卷。” “你有记不对没?你上次讲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会知?”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兰长吧!雨港的檐下,大概充斥着海鱼的血腥、批驳鱼商的铜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掉的盐馊臭。交易之后,穿着雨衣雨鞋的鱼贩们,抱起一筐筐的鲜鱼走回他们自己的市场,开始在尖刀、鱼俎、冰块、山芋叶、湿咸草,及秤锤之间争论每一寸鱼的肉价,父亲,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激动的时候就猛往地上吐槟榔汁,并操伊老母……雨天,我就这样想象。想到心情坏透了,就戴上斗笠,也不披蓑衣,从后院鸡舍的地方爬上屋顶,小心不踩破红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极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嗫嚅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再见到你,是一个寤寐的夜,我都已经睡着了,正在梦中。突然,一记巨响棗重物跌落的声音,改编了梦中的情节,我惊醒过来,灯泡的光刺着我的睡眼,我还是看到你了,父亲。你全身爬进床上衣柜的底部,双拳捶打着木板床,两脚用力的蹭着木板墙壁,壁的那一面是摆设神龛的位置,供桌、烛台、香炉,及牌位都摇摇作响,阿嬷束手无策,不知该救神还是救人?你又挣扎着要出来,庞大的身躯卡在柜底,你大声的呼啸着、咆哮着、痛骂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紧接着你会大吐,把酒腥、肉馊、菜酸臭,连同你的坛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里。 父亲,我夺门而去,夜雾吮吸着我的光臂及裸足,我习惯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里追随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整个村子都入睡了,沉浸在他们箪食瓢饮的梦中。只有田里水的闹声,冲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只有草丛间不倦的萤火虫,忙于巡逻打更。父亲,夜色是这么静谧,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泪如流萤。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决心: “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 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七月是鬼月,村子里的人开始小心起来,言谈间、步履间,都端庄持重,生怕失言惹恼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际骚扰到野鬼们的安静棗在七月,他们是自由的、不缚不绑不必桎梏,人要礼让他们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咛着:江底水边不可去哦,有水鬼会拖人的脚,天若是黑,竹林脚千万不要去哦,小鬼们在抽竹心吃,听见没有?第二天早晨去竹丛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萚,及吸断的竹心渣。鬼来了,鬼来了。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边洗衣,清早的水色里白云翠叶未溶,水的曲线妙曼地独舞着,光在嬉闹,如耀眼的宝珠浮于水面,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长裤,阿爸,一扭,就是一摊的鱼腥水滴入河里,鱼的鳞片一遇水便软化,纷纷飘零于水的线条里。阿爸,你的车声响起,近了,与我擦肩而过,我蹲踞着,也不回头看你了,反正,你是不会停下来与我说话的。我把长裤用力一抛,“趴”入河,用指头钩住皮带环,两只裤管直直地在水里漂浮,水势是一往无悔的,阿爸,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迟疑着,若我轻轻一放指,长裤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觉到一种逝水如斯的颤栗,仿佛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我快速地把长裤收回来,扭干每一滴水,把它紧紧地塞进水桶里。好险!捡回来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确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极了,阿爸你还未回来,厅堂壁上的老钟响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远处传来一声声狗的长嗥,阴森森的月暝夜,我想象总有一些声音来通风报信吧!当我浑浑噩噩地从寤寐之中醒来时,有人用拳头在敲木门:“动”、“动”、“动”…… 一个警察,数个远村带路的男人,说是撞车了,你横躺在路边,命在旦夕,阿爸。 阿嬷与阿姆随后去,我踅至沙发上呆住,老钟“滴答”,“滴答”,夜是绝望的黑,虫声仍旧唧唧,如苍天与地母的鼻鼾。我环膝而坐,头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无意义的暴动。人生到此,只有痴痴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咒语。 隐隐约约有哭声,从远远的路头传来,女人们的。你被抬进家门,半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没有死,用鼻息呻吟着、呻吟着。我们从未如此尴尬的面对面,以至于我不敢相认,只有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我认得,那是我昨天才洗过晾过叠过的。阿姆为你褪下破了的血杉,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忧戚,但我已听不见任何哭声,耳壳内只回荡着老钟的摆声及你忽长忽短的呻吟棗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拨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芜的家园,“天啊!”我说,脸盆坠落,咕咚咚几滚,覆地,是上天赐下来的一个筊杯吗?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着我的鼻,这浓浊、强烈、新鲜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将你送去镇上就医,所有的人走后,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虚了,只剩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日,普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