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情与医学书上所讲的并无太大的差别。有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我就会渐渐 陷入半昏厥,或者说半昏迷的状态。在这种状况下,我感觉不到痛苦,一动也不能动,严格 说来,也没有思想,但在迟钝的昏睡中,却能意识到生命的存在,意识到围在我床边的那些 人的存在。我就那么半昏迷着,直到危象骤然过去,完全恢复知觉。有时,我又会被病魔迅 猛击中,恶心,麻木,打冷战,眩晕,在一瞬间就倒下去了。接着,是一连几个星期的空白、 黑暗和寂静。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彻底灭绝的感觉无以复加。我从后一种昏迷中苏醒的过程 很慢,很慢,与骤然被击中恰成反比。正如黎明慢慢降临到一个在荒寒而漫长的冬夜无依无 靠、无家可归的流浪的乞丐身上一样——灵魂之光就那么缓慢地、让人欣悦地又回转了来。
不过除了有这种昏睡的症状外,我的健康状况还算可以。我看不出这时常发作的疾病对 我的身体有什么影响——除非真要把我在日常睡眠中的一个特征看成它的并发症。当我从睡 眠中醒来时,我总是不能马上完全恢复意识,而是要一连恍恍惚惚地困惑上好几分钟——思 维一般都是绝对静止,记忆更是彻底空白。
我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肉体的痛苦,但精神上的悲凄,却漫无边际。我的想像里,全 是停放尸骨的场所。我总是谈论“虫豸、坟墓和墓志铭”。我沉沦于对死亡的幻想中不能自 拔。被活埋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大脑,萦绕不去。我所面临的危险令人毛骨悚然,它日夜不息 地纠缠着我。白天,过度思虑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晚上,则更加令人发指。当严酷的黑暗 笼罩大地,种种可怕的念头于是不期而至,我禁不住浑身发抖——就像灵车上瑟瑟抖动的羽 毛。我无法再忍受醒着时的折磨,我也总是挣扎着才肯入睡——因为每当想到醒来时,有可 能发现自己已身在坟墓,我就战栗不止。最后,当我终于入睡,那也不过是立刻投身一个幻 觉森森的世界。被活埋的念头凌驾于一切之上,它张开遮天蔽日的巨大黑翅,久久地盘旋不 去。
无数个意象就这样在梦里压迫着我。让我从中挑选一个独一无二的场景记录下来吧。我 想,我正陷于比平日更持久、更沉实的强直性昏厥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摸上我的额头,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急促地对我耳语道:“起来!”
我坐直身子。四周是沉沉的黑暗。我看不到唤醒我的那个人。我记不起自己是何时昏迷 的,也想不出自己置身何处。在我一动不动正苦思冥想之际,那冰冷的手凶猛地抓住我的手 腕,粗鲁地摇晃着,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难道我没命令你起来?”
“那么你是谁?”我问道。
“在我的居住地,我没有姓名,”那个声音悲哀地答道,“我曾经有生命,但我现在是 鬼。我曾经冷酷无情,但我现在是仁慈的。你能感觉到我在颤抖。在我说话时,我的牙齿在 嗒嗒作响,并非因为长夜漫漫,寒冷刺骨,而是因为恐怖的气息让人难以承受。你怎么能够 平静地入睡呢?这极度痛楚的哀号让我无法入眠。这里的景象超过了我的忍受限度。起来, 跟我来,去看看外面的暗夜。让我为你揭开那些坟墓。看!这景象难道说不令人悲哀?”
我抬眼望去。那依然抓住我手腕的看不见的鬼影,把全人类的坟墓都撬开了。每一座坟 墓都放出微弱而腐败的磷光,这使我得以看到墓穴深处那些裹着寿衣的尸体,一具具尸体都 悲哀而肃穆地与虫豸同眠。唉!与不眠之人相比,真正的安息者要少百万千万。微弱的挣扎, 悲惨的骚动,无数个墓穴的深处,被埋葬者的寿衣沙沙作响,令人忧伤。我看到,那些瞧着 似乎安息的,也多多少少改变了当初被埋葬时的那种僵硬不安的姿势。在我凝望之际,那个 声音又对我说:“哦!这景象难道不可怜吗?”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词回答,鬼影就放开了我 的手腕,磷火熄灭了,坟墓也都猛然合上了,同时,从里面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声音绝望地 喊着:“哦,上帝!这景象难道不十分可怜吗?”
这样的幻觉夜夜出现,那恐怖的感觉涂满我醒着的时光。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衰弱,我被 恐惧击倒了,久久不能翻身。骑马、散步,进行任何户外运动,我都会犹豫。说真的,我寸 步不敢离开那些知道我会犯病的亲友,惟恐一旦出现以往的症状,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就被活 埋。对最亲密的朋友的关心和忠诚,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怕在某次比平素的发作更持久的昏 睡中,他们或许会听信别人的劝导,认为我不会醒过来了。我竟然害怕,由于我带来了太多 麻烦,他们也许会满心欢喜地把我的某次特别持久的发作,当成摆脱我的充足理由。他们郑 重地允诺,极力保证不会这样,但根本消除不了我的疑虑。我强求他们发出最神圣的誓言, 除非我的肉体腐烂到极点,无法再保存下去,否则决不能把我埋掉。即便如此,我还是恐惧 地要死,任何道理都听不进去,一切安慰都无济于事。我开始采取一系列精心的预防措施。 其中一条是,我重新改造了家族墓窖,从里面打开它不费吹灰之力。我把一根长长的杆子伸 进坟墓,只需轻轻一按,铁门就轰然敞开了。透气和采光设施也做了安排。在紧邻棺材的地 方,摆放着方便的容器,里面备有食物和水,伸手就能拿到。棺材的衬垫柔软暖和,棺材盖 子与墓门的设计原理一样,装上了弹簧,身体只消稍稍一动,就足以将它弹开。此外,坟墓 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铃铛,绳子是这么设计的——它穿过棺材上的一个洞,紧紧握在 死尸的手里。可是,唉!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就算武装到牙齿又有何用?即便是这些煞费苦 心发明的安全措施,也不能免除遭活埋的极端痛苦。这种痛苦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生命中的新纪元到来了——正如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我发现自己从完全的无意识中 浮出,进入了最初那种微弱而模糊的存在意识。慢慢地——就像蜗牛爬行那样缓慢——接近 精神上暗淡灰白的破晓时分。一种迟缓的不安。一种漠然忍受钝痛的感觉。无所挂碍——无 所希求——无所作为。接着,一段很长的间歇过后,是一阵耳鸣声,然后,在更长一段时间 流逝了,四肢有了刺痛感,再接下来,就进入仿佛是永恒的静止状态,让人心情愉悦,在此 期间,清醒的感觉挣扎着进入意识,随后再次坠入虚无,时间很短暂,接着就蓦地清醒。最 后,眼睑微微颤动,马上就有莫名强烈的恐惧电击般袭来,血液于是迅速地从太阳穴涌到心 脏。至此才开始明确地努力思考、努力回忆,至此才算获得那转瞬即逝的局部成功,至此, 记忆才重新生动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形。我觉得我不是从普通的睡眠 中醒来。我记起自己是犯了强直性昏厥。最后,似乎在大海那狂涛巨浪的冲击下,我颤抖的 灵魂被一种严酷的危险所覆没——被那幽灵般时常造访的念头所覆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