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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围困(8)

  “咱们这一仗不能输,输不起了呀!”少校猛然大叫起来,“不整肃军纪,终归一败涂地。咱们不缺枪不缺炮,也不缺吃喝和弹药,咱们就是缺当年打鬼子的那股劲儿!我们拼命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江山,死了几百万弟兄保住的中华民国,你就忍心给共产党夺了去?”独眼少校猛地抬枪,硬硬顶住老旦的脑门。战士们被他吓着了,没人敢举起枪来。
  “执行命令,让他们往前走……”少校阴阴地说。
  老旦看着那只独眼,心里叹了一声,看了看马贵和周虎子。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虎子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贵搀着才能前行。马贵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营长,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虎子,别给咱弟兄们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也只能强压悲愤看他们远去,急出满身的大汗。
  空旷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走过一片片冻僵的死尸,饶是马贵身经百战,那腿也在打哆嗦了。老旦听到了共军噼里啪啦的枪栓声。
  共军那边打来一枪,又脆又长的声儿。马贵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虎子,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虎子往前跑,快跑!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身上招呼!”
  虎子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一串子弹蛇一样在地上爬着,又猛地跳起,咬在马贵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贵挣扎着,口中喷着黏糊糊的血,他伸开双臂,接着更多的子弹。几支冲锋枪将他打得跳起来,老兵马贵发出长长的号叫,明明要仰倒,却发狠地扑向前,沉沉地倒在地上。
  虎子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老旦旁边砰的一声响起,飞奔的虎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少校的枪口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枪,照着那颗头一拳打去。少校摔倒在沟里,碎镜片划破了脸颊。他却没恼,抹了把血站了起来。宪兵们慌张地对老旦举枪。战士们大骂着围过来,二子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锋利的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一个弟兄站在壕边儿,哗啦端起了机枪。宪兵们见状脸色煞白,有一个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少校慢慢爬起来,指着宪兵说:“把枪捡起来,你是军人,丢命也不能缴枪!”
  宪兵捡起了枪,少校捡起眼镜,看了一眼扔掉了。他瞪着老旦,那只独眼被血染红,老旦以为他还有狠话,绷着脸等着,只听他慢慢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揍了独眼少校,老旦怒火骤降,少校这话竟令他惭愧起来。“都把枪放下!”他对大家说。
  少校吐了一口血沫,掏出块手帕擦着血,他拍了拍老旦的肩膀。
  “你要有种,就守好你的阵地。”
  少校带人去了。老旦松了口气,走到壕边拿望远镜望去。马贵和虎子还在那儿,方才还鲜活,此刻已成僵尸。地上起了风,卷起昏黄的土沫,如锥似钉般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叽的大鸟在上空高低盘旋,像悬在半空沉甸甸的炮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亮晃晃地升起来,照亮双方的阵地。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又向前硌蹭了三四十米,虎子倒下的地方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那里立起来一面崭新的红旗,像刚从血里泡出来一样。共军在齐声合唱,过不多久喇叭也开始喊了,还是那个将二子喊出屎来的婆娘。
  弟兄们排着队领稀粥和压缩饼干,每人还能分到一根冻得钢筋般的胡萝卜。老旦不想和弟兄们废话,还会有人逃跑,甚至投降,说了也白说,人的肚皮比脑子清醒。他自己都不知该咋办,独眼少校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部队如今只缺那股劲儿,可为什么这股劲儿就没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共军一天天往前推,国军一天天往后退,天气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总攻就要开始,而国军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不够塞牙缝,鸡窝里撒了些干瘪的草籽儿,顶个球用呢?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瓶罐头开枪杀人。昨晚上二子还说,东边又有一个营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起风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钢刀一样的北风在平原上肆虐,带着呼啸横扫战场。风声如雷,黄沙如铁,人连魂都吹掉了。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抽打着天地间的活物。老旦早早提醒了弟兄们,让他们找到一切能御寒的东西挨着。壕沟里,冰粒弹片般撞击着钢盔和武器;掠过炮口的风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瘆。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疯般狂奔在阵地之间,凄厉的嘶鸣盖住马蹄声。没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茧,只留一对鼻孔出气。他们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的保佑,祈盼这要命的大风早点过去。共军的喇叭顽强地喊着,那女人的声音在风里犹如鬼叫,老旦就是堵上耳朵,她仍能尖利地钻进来。二子和他挤在一起,已不再提对这女人的先奸后杀,只盼着她能早一些闭上鸟嘴。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钻出灰云,风圈儿若隐若现。战士们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吸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但他仍在壕沟里巡视着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这么仔细着,半晚上又冻死了几个身子弱的。
  回来的时候,耳朵钻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发现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个棉帽子戴上,想逃进有火盆的指挥所。进去之前他习惯地去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咳嗽着,脏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一阵,差点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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