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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2)

  倒也不是多严格……我只是见不得笨手笨脚。学手艺,要天分,不是这块料,不如趁早回家。说到“笨手笨脚”这个词的时候,宋师傅伸手捏掉自己身上的一根线头,顺便侧过脸去,不看我,似乎正有所指似的。 
 
  我的脸马上涨红起来,特别委屈且气愤,却又不敢声张,不知怎样才好。 
  父亲也有些滞住了。大家都停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得了口:试一试吧,我们家小桐,跟姑娘家似的,从小就喜欢玩碎花布头,手也灵巧,说不定…… 
   
  于是,在一片无人答理的静默中,我留了下来。父母亲在出门前又说了一堆拜托和恭敬的无用之话。我留在光线略有些不足的铺子后面,站在碎布头之中,布料与线头散发出我梦寐以求的气味,这让我激动而伤心,以至热泪盈眶。 
 
  宋师傅踅回来,大约是看着我眼里亮晶晶的,倒“咦”了一声,但没有再多说。 
   
  4. 这第一天的情形,二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十分清晰。宋师傅那声轻而惊讶的“咦”,还像刚刚从耳朵边滑过似的。 
  从那天起到最后一天,我跟着宋师傅,一直跟了四年,从十三岁跟到虚十七岁。十七岁之后,我就离开了东坝。我在东坝的最后时光,那悲欣交集的四年,我都是跟宋师傅在一起的。 
 
   
  5. 
宋家铺子里的主顾,的确如父母亲所言,以女人为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类,女人也是这样,一开始我把她们分为两类:瘦的,胖的。这对裁缝来说,算是最要紧的吧。宋师傅却摇摇头,大不以为然。他平常不大说话,但一旦当真说起来,又会特别地详尽。 
 
  哪里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女人,微妙得很,胖瘦倒不算什么。同样是大姑娘,有长开了的,也有没长开的。再如小媳妇,有养得好的,也有不滋润的。大嫂们呢,身子骨也不同,有的还是紧凑的,有的却完全松懈了…… 
 
  我们这样的闲谈,一般是在暮色中。因为这时不会再有主顾上门,正是一天中最消停的时候。铺子里没有点灯,宋师傅说,他喜欢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像一块由浅渐深的大布一样,把家具、把挂着的衣裳、把两台缝纫机一点一点地罩起来。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驼背母亲在后面的灶间准备晚饭,柴火夹着潮气劈里啪啦地烧着,有些呛人。 
  宋师傅略略咳一声,接下去慢慢地说。 
  小桐,既是做了裁缝,就要比别人看得细。你要知道,不仅女人跟女人不同,就是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的阶段——刚发育,说过媒了,订过婚了,结婚了,生过孩子了,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她们的身体都是完全不同的。肩膀,脖子,胸,腰,腹,臀部,大腿……真的,细小处的变化很多……最怪的是,你拿尺子一拉,或许尺寸上并没什么变化,但穿起衣服来,就是完全不同了……所以,我们在裁剪时,要特别地加以注意……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宋师傅不是在跟我闲聊,他是在给我传授他的手艺呢。我马上紧张起来,谈天的愉快忽然消失了。我生怕我记不住他的话,并且,我怎能如他所说,分得清女人的不同阶段呢,她是否发育了,是否许了人家,是否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呢……这时,我到底还只有十三四,不大懂。 
 
  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看宋师傅,浓墨般的暮色里,他的面庞模糊混沌。 
  吃饭啦……灶间传来他驼背母亲的招呼,灶间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像剑一样,细而长地透过门缝。我看看宋师傅,他恰巧坐在这透过缝隙的光亮当中,脸从中间分成两半似的。 
 
   
  6. 很快的,在宋师傅这里,我认识了英姿,也认识了许多其他女人。 
  这四年,应当是我一辈子结识女人最多的时期。我得以熟悉她们的身体,了解她们的审美,知晓她们的经济状况,与丈夫或婆婆的关系,她们生养有几个孩子……宋师傅这铺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东坝的妇女乐园。她们在这里碰面,开始闲聊,抱怨生活,相互打闹,讲闺房里的玩笑。有时候,我感觉到,她们其实是在讲给宋师傅听。 
 
  我快十四岁了呢,然后是十五岁、十六岁……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比如,喜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像是石头缝里的小草似的,那是怎么也压不住的。那许多女人,就像是大石头下的一丛草地似的,她们都是喜欢宋师傅的。 
 
  也难怪,宋师傅这样的人才,在东坝,真好比是碧玉一块了。 
  人,就怕比,一比,好的会太好,坏的却更加不堪。东坝的男人,喜爱抽劣质水烟,喉咙管里总有混浊不堪的污痰。牙齿常常不刷,不免要发黄,开口说话,总是一股被唾液浸泡过的烂草气,那味道闻上去,脏得很。他们懒得洗澡,除非是夏天。他们半个月才会刮一次胡子,指甲也不剪,反正太长了会自己断掉。头发永远没有样子,油油地趴在头上。是的,男人就是重劳力,他们哪里会去关心头发什么的。他们只会关心肚皮,希望能吃得好而饱。关心力气,希望白天有劲儿弄地,晚上有劲儿弄婆娘。 
 
  这样的,在那一群男人中,看看宋师傅吧,头发妥帖,手指白白,这样干净,这样客气,这样耐心。女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有一点倒是好的,她们的这种喜欢是集体化的,在彼此间是公开的,相互带有鼓励性质的。用二十年后的俗话来说,宋师傅就好比是东坝女人们的一个大众情人,像轮月亮似的,挂在高而远的天上,让这些女人们在无穷无尽的劳苦生活中,可以抬头望一望,心里头出现短暂的柔美幻觉。她们,一辈子便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风吹雨打,粗糙、毫无指望地生活。可是,有了宋师傅在这里,她们就会安心而平静地过下去吧…… 


作品集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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