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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枕草子到村上春树(3)

  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枕草子》的特色,那就是充满好奇心,细致而敏锐地观察,照实描述,生动有趣。整个《枕草子》都是在观察,记录作者的观察以及感受,那种感受往往很独特。清少纳言是一个犀利的印象批评家,《枕草子》写得很明亮,欢乐,好像在充分享受美的生活,没有人生苦的阴影。随处是新鲜、纤细的感觉美。与蒙田的随笔比较,它不是思想性作品,缺少切实的反省与思索,几乎不能从中汲取深刻的人生批评。
  《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并称平安文学的双璧。平安文学有两个审美,一个是《源氏物语》的“物哀”(もののあはれ),再一个是《枕草子》的“痴”(をかし),据说这是中学考古文最常出的试题。“物哀”是情绪的,“痴”是明智的,这种明智后来发展为机智,再变为滑稽,譬如能的狂言,以致现在说的可笑(おかしい)。简单地说,两者都是深受感动,就我的体会,一个是心里感动,感动得要哭,一个头脑感动,感动得直点头。
  《源氏物语》插画
  《源氏物语》插画
  以上的引文都引自现成的译本。《枕草子》有周作人译,有林文月译,各具千秋。
  随笔是文,没有故事性,比小说难译。周作人用当时的白话文,今天读来有点隔,但他的文字真是老到,虽然直译,却像是随手写来。
  相比之下,林文月在遣词造句上略显青涩。林文月说:“周氏译法,似较偏向直译,执著于原文。例如原著中屡次出现之‘おかし’一词,译文皆呈‘有意思’,或‘非常有意思’。事实上,‘おかし’的内蕴相当复杂,既可解释为‘有意思’,又可解释为‘有情趣的’、‘可赏爱的’、‘引人入胜的’、‘奇妙透顶的’,或‘滑稽可笑的’等等不同层次,甚至不同方向的意义,端视其上下文的气氛酝酿而定。”
  我是主张直译的,直译更需要母语的功力,而意译不执著于原文,有时会避重就轻,投机取巧。一个词在一篇文章中不可能含义变来变去,之所以被译得千姿百态,是出于中文的审美。
  我们写文章讲究词汇丰富,而日本人作文恰恰爱一个词用到底。譬如那位被我们封为情色大师的渡边淳一很爱说“总而言之”,翻来覆去。这好像是通常日文修辞法,他们读着也不烦。“おかし”一词在《枕草子》中出现四百多次,周作人不为日本作者粉饰,使中国读者能看到日文的特征和风格。恐怕也只有周作人这样的文章大家才敢这么做,换了其他作者,要担心读者认为他不会译也说不定。
  日本中世,也就是12世纪末镰仓幕府成立到16世纪末室町幕府灭亡,盛行隐者随笔。所谓隐者,很多是贵族的落伍者,非俗非僧,从现实退一步,有点距离地批判地观察人生社会。没有积极改造现实的热情,消极地活着,或者说是消极抵抗。从艺术来说,杰出的隐者随笔是大约13世纪初的鸭长明《方丈记》,14世纪初的吉田兼好《徒然草》。这两部随笔是动乱时代的产物。
  
  鸭长明本来在鸭神社工作,对世事的变化深感虚无,遁世独居。这种与自然为友的独居生活是需要强大意志的。在深山里搭一座一丈见方的茅屋,孤独过日子,远眺世间,谈论自己的境遇。例如他写道:“浩浩河水,奔流不绝,但所流已非原先之水。河面淤塞处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骤现骤灭,从未久滞长存。世上之人与居所,皆如是。”
  吉田兼好是贵族出身,公卿与武士激烈争斗,他逃离现场。与鸭长明相比,兼好艺术性趣味浓厚,也有很强的怀古情趣。《徒然草》的内容比较复杂,市井杂事,无所不写,而《方丈记》较为单一。《枕草子》是感觉型随笔,《徒然草》则是思索型,具有某种普遍性,虽然也有自然观照,但特色在人事,处世之道,甚至被当作说教。
  兼好是日本式的人生批评家。欧洲随笔就一个事件做逻辑解释,或者展开人生批评,而兼好只干脆地写出事实,不予置评,别有余韵。
  例如他写道:“爱执之道,根深源远。六尘之乐欲固多,皆可厌离。唯有惑于爱欲者,牵缠难断。无论老幼智愚,尽皆如是。是故传言云:‘以妇人发丝搓绳,大象能缚;以妇人木屐制笛,吹之可引秋鹿。’女色之惑,男儿当谨慎惧戒也。”用女人的头发搓绳,这倒是真事。靖国神社的游就馆里有一堆黑乎乎的缆绳,是当年女人们支持战争,用头发编制的,令人毛骨悚然。
  《徒然草》被广泛阅读兴始于江户时代出了好些注释书以后,近松门左卫门还以兼好法师为主人公写了净琉璃。有个叫广濑淡窗写了五言诗《读徒然草六首》,赞赏吉田兼好的审美,有云:“四更山吐月,微云缀细弦,幽光殊窈窕,何必赏团圆。”本居宣长则非难吉田兼好,那种花看半开、月看不圆的自然观造成“后世自作聪明之心故意往歪里搞的风情”。
  从对于江户时代的影响来说,《徒然草》超过《枕草子》。《徒然草》里三次提及《枕草子》,大概作者读了《枕草子》大感兴趣,佩服,共鸣,也有反对,于是坦率地写出自己的想法。
  随笔源远流长,江户时代尤为盛行,武士也写,庶民也写,多而杂。活字印刷的、版刻的和手写的稿本加在一起,大概现存有五千余种。多数是没有付梓的手稿。初期说教性随笔多,例如战争期间被捧为圣书的《叶隐》(山本常朝)即属于这一类。最多的是考据类,那时候小说是下里巴人,考据是阳春白雪,写小说的,如曲亭马琴、山东京传,也都写考据性随笔。游记类随笔也很多,最著名的是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
  日本人具有直观的、艺术的性格和喜好,从一滴水感受宇宙,善于把日常生活给艺术化,把艺术给日常生活化,随笔是最适于他们的表现样式。从文学水平来说,明治时代的随笔大大超过了江户时代,尤具时代意义的是启蒙性随笔。最大的启蒙家是福泽谕吉,文章平明达意,如《福泽百话》。文坛启蒙家是坪内逍遥。在近代感觉及文学起步的时期具有浪漫精神的美文随笔比较多。受西方油画的手法和理论的影响,产生了一种以描写眼前景物为主的写生文,这个系统的随笔以夏目漱石为代表,名家众多。后来以科学随笔出名的寺田寅彦也出自这一派。夏目漱石的《玻璃窗内》是晚年的随笔,写“则天去私”的心境,有人推崇这个随笔是他全部作品中最精彩的,点睛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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