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外部第三章)(3)
时间:2016-11-13 作者:麦家 点击:次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其说了。正如芥川说的,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番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选,才委以重任。
于是,恩师的死成了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并委以他重任的。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才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了地底下,一如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了阴世一样。
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而事实上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但流言而已,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而已。
三
作为肥原的伯乐,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他《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临死前半个月,《时事新报》的记者采访他时,也谈了这个话题。和以前其他访谈相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有的情绪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而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发生过交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1931年9月18日,东北沦陷;
1932年1月28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1937年7月7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1937年8月13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凡此种种,不一而举。总之,1931年9月18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那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
四
我说过,这一天很多,到了1937年8月,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
这天,一百二十七架喷气式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金银细软和家宝一样捎上带走,我思忖他们一定会丢下财宝,捎上它,带它走。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为,就算逃了生,活着回来了,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