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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外部第三章)(2)

   
  二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剂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到: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上饶、江西抚州、鹰潭、福建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东广州等省市;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半月副刊辟有专栏,每月两篇,名为走遍中国。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定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了,那方续了。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似的,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的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的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认不识自己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他们以前太有出息了。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实质,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是一个劲。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糖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俾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晌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腐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面对有人斥他不能自圆的质疑,他时有忏悔性的辩解—— 
  此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凡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了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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