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下部第六章)
时间:2016-10-12 作者:麦家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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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访谈的最后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的单位的解密日。她女儿告诉我,她母亲这些人在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单位统一保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有的保密时限到了,方可归还本人。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每年都有这样一个日子:解密日。每到这一天,她都要替母亲去单位看看,有没有她母亲的解密件。这天上午她照例去了,并且帮母亲领回了一点东西,给老人送来时我还没有走,有幸一睹。
东西由一块蓝色丝绒布包着,看上去有点分量。因为已经解密,老人家当着我的面打开来看,是~只相框和几封书信什么的。相框上的人男性,六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有身份的人。
老人家一看相框,自语道:“看来他已经走了。”
女儿对她点点头。
老人说:“他比我还小十一岁呢。”
女儿说:“他是生病走的。”
老人摇摇头:“反正是走了,这下好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颤巍巍地起了身,要上楼去。
女儿似乎料到她上楼后不会再下来,关心地问我采访完了没有。我说没完,还有几个小问题。老人家听见了,回转身,对我摆摆手:“已经完了,我说的已经够多的啦,我都后悔跟你说了这么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故事结束了,你的采访也该结束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走吧,我女儿会安排你回去的。”
她刻意地不跟我道再见,只对我说一路走好。我想,这种不必要的严谨应该算是她的职业病吧。
二
我的职业注定我有些游手好闲,喜欢游山玩水。我在浙江沿海长大,生于六十年代,小时候,只要夜空中出现什么异常的灯火,我们都会把它想象成是台湾飞机在空降特务。所以中国那么多省市,台湾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外省,比北京、上海都还先知道。那时我总把台湾想得很近,感觉就在山岭的那一边,长大了一定可以去看看。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是离世界很近,离台湾很远,你可以轻松去美国、阿根廷、冰岛、澳大利亚……却不一定去得了台湾,虽然它是我国的一个省。这么难来的地方,来了当然要好好游玩一下,我订了一个五日游计划:台北、高雄、新竹、桃园、阿里山、绿岛……然而,每到一个地方,最美的景色都驱散不了老太太的音容,才玩两天下来,我笔记本上已经记有五大问题和一些小问题。五大问题分别是:
一、老鳖是怎么将情报成功送交组织的?当时他已被敌人全天候监视,而且整个事情的发端就是因为那天晚上他传情报给老汉时被敌人截获,那么此次传递又凭何保证不被敌人截获呢?
二、老人家几次说到,她发现李宁玉在用她的笔迹传情报后非常恨她,后来决定不告她并帮她把三只药壳子放回原地,是因为她怕李宁玉反咬,可最后李宁玉死了,其实已经不可能反咬她,她又为何还要帮她?
三、事后肥原把软禁在裘庄的人,包括张司令和部分工作人员都带走了,去了哪里?那些人后来均下落不明,是怎么回事?是生是死?
四、肥原到底是被什么人杀的?
五、老人家对潘老的情绪为什么那么大?是不是以前就有什么过节儿?
这些问题像毒瘾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无心观光,一心想去见老人家。几经联系均遭拒绝依然不死心,心存侥幸和野心。到了第四天,绝望之余,我索性搭乘出租车私自闯去,可谓毒瘾发作,情理顿失,无法无天。老人家正在花园里纳凉午休,看到我不期而至,过度的惊诧反而使她没有足够的心智对我采取有效的打击——驱逐,她显得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地责怪,看上去更像是在求助。我没有道歉,因为我知道道歉只会唤醒她的心智,对我不利。我略施小技,先声夺人:
“我不请自来,是因为我觉得您有些说法经不起推敲。”
“怎么可能?”这一招果然灵,老人家出招就是辩解,“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要的就是她的辩解——良好的开端预示我将不虚此行。
果然,老人家对我提的问题很重视,几乎大大小小都作了认真回答。只有最后一个大问题,就是她对潘老的情绪问题,她显得颇不耐烦,只丢给我一句话:“你别提他,提起他我就心烦!”
我感觉两人以前一定有过什么过节,但我无法想象,有什么事会让一个古稀老人依然如此不能释怀?我人到中年,已经越来越相信一个哲学家的话:时间会销蚀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也许我借用哲学家的话可以扰乱她的阵脚,引发她一吐为快。然而我实在不忍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从另种意义上说,有些东西捅破了也许还没有封存的好。
三
当然,有些东西是必须捅破的,比如问题一和二。
对问题一,老人其实不是当事者,好在后来她曾去牢房见过老鳖,多少了解一点情况。老人说,那天晚上肥原没有抓到老K等人,断定这些人中必有老鬼的同党。于是,回来即把老鳖抓捕归案,连夜审问,想从他嘴里知道到底谁是老鬼的同伙。但老鳖宁死不说,所以肥原应该是至死也不知道底细。后来肥原走了,老鳖被一直关押在牢房里,有一天她偷偷去看他,那时老鳖的有生之日已经不多。正是那次见面,她从老鳖那里了解了不少情况。包括他是如何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鳖告诉我,遇到突然丢给他的特急情报,他必须马上看,了解情报内容,然后根据情报的紧急程度作出不同的处理,最紧急的处理方式是去邮局直接给组织上打电话。”老人解释道,“这当然有点冒险,因为这有可能让敌人获知他组织上的电话。但有时候该冒的险还是要冒,没办法的,干我们这个工作本身就是冒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老鳖说他后来就是打电话通知组织上的,因为太急了,其他方法都不行,只有铤而走险。他这一冒险反而好了,因为敌人不可能贴身跟着他,总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使看到他在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情报就这样传出去了,李宁玉算是没有白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