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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雀林(3)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顺手把孩子往明瓦怀里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 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滋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子,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五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买不误。久了,得知店主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买卖,开了家灯饰店,女人怀孕期间,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员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离了婚。这女人的名字与明瓦母亲“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觉得母亲在冥冥之中是认可这门亲的,于是开始追求文秋,帮她上货,打扫店面。他买礼物不买给文秋,而是给她的儿子彬彬,虎头鞋、绒线帽、围嘴、拨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对彬彬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处上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初冬时,明瓦跟养父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养父一听明瓦看上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她带着个孩子,比养子还大两岁,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王琼阁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门亲搅黄。他们威胁明瓦,说是如果他跟这个小店主结婚,他们不给他房,不给他钱,不给他办一桌酒席,将来他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帮着带。总之,他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明瓦听完养父养母的数落后,用一句“没门儿”回敬了二老,王琼阁气得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叫:“小没,小没啊 ——”
  明瓦拗着家人,和文秋结婚了。文秋有三间平房,明瓦是倒插门。王琼阁爱面子,也心疼养子,还是在饭店摆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个个喜笑颜开的;而明瓦的亲属,则如感染了瘟疫,垂头丧气的。王琼阁抽搐着脸,一句祝福的话也没说给这对新人。明斋觉得弟弟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很丢人,一入席就喝闷酒,菜未上齐,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颗毒瘤。只有二歪,对明瓦竖起大拇指,说:“高啊。二茬的韭菜,回锅的肉,鲜啊,香啊!”二歪的话虽然粗俗,但说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还叫了他一声“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着明瓦心情好,二歪说他想在城里开一家卖种子的商铺,请明瓦帮着申请个执照。一向谨慎的明瓦豪爽地答应:“没说的!”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以前单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后,他让他们喊他“小没”,因为文秋爱叫他这个名字。
  文秋一如既往地带着彬彬开店,只是她的店铺比别人家的关得要早。她一定要赶在小没下班前回家,为他做晚饭。小没呢,他心疼文秋,一进门就奔厨房,帮着做活,常常因为从文秋手中抢铲子和勺子时,把它们弄掉在地,夫妻俩在炊具落地的“当啷”声中相视而笑,说不尽的恩爱。转年春天,文秋怀孕了。小没怕妻子太辛苦,让她雇个人看店,安心在家静养,可文秋说她喜欢忙碌。这样,她背上背着一个,肚里又怀着一个,每天准时地去开店。文秋怀孕期间,小没尝到了不能与妻子亲热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轨行为。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小没特别喜欢在月亮下干活,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文秋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没的姑姑患了乳腺癌,进城来做手术。术后,为了省下住院费,她住进了小没家。陪护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热情地招待她们,买活鸡活鱼,日日煲汤,家中的餐桌总是七碟八碗的,有荤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复得不错。但她因为失去了一只**,想起来就哭。说什么虽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作为一个女人,缺了**,等于失去了太阳,余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的。她一哭,无儿女的明霞也跟着哭。文秋安慰完这个,又得安慰那个。她们住在小没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干,似乎文秋伺候她们是应该应分的,其实明霞本是个勤快人。小没诧异,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明霞一撇嘴说:“你娶了个二手货,她不干活,还让亲戚们干啊?”小没讥讽道:“你不是二手货,可你这正宗货压在箱底,没人理会啊!”明霞气疯了,冲进小没和文秋的屋子,将一床好好的缎子被撕得千丝万缕的。
  姑姑和明霞走后,小没和文秋就像泡了个热水澡,除掉了一身的尘垢,说不出的滋润和舒展。然而好景不长,秋天的时候,二歪又来了。
  小没没有食言,帮二歪申请了执照,又做了他经济上的担保人,为他在银行贷了两万块钱,盘了家店,卖种子。小没想,二歪虽然轻浮,但他机灵,这样的人经商是不会吃亏的。他有了钱,明霞就会跟着过上好日子,不至于一天到晚气不顺。二歪的店开张后,生意还说得过去。他白天卖种子,晚上就住在店里。他本来是到街上的小饭馆吃饭的,可是入秋以后,他几乎天天到小没家吃晚饭。他说自己在外吃饭,人家知道他是小没的亲戚,都问他怎么不回家去吃。他说怕别人笑话小没,所以日日来吃了。二歪吃东西是挑剔的,顿顿有酒不说,鱼呢,必定要吃浇汁的;排骨,也必定是糖醋的。他除了拎上一两瓶酒之外,来这里什么也不带。他说如果提着菜来,让人看见的话,会说这亲戚处得见外。文秋挺着大肚子,围着锅灶煎炒烹炸,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的。二歪有时喝多了,就说走不动路了,睡在小没家。这样,第二天还得招待他早饭。小没烦透了二歪,可又张不开口赶他走。文秋见小没不开心,就劝慰他说,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上门来,可以对你有一百个不是,但你要是对人家有一个不是,就会落埋怨。她还说家里不缺吃的,只不过多做两个菜,多往桌上摆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没想想也是,二歪醉了去小屋呼呼大睡时,他仍然可以和文秋依偎在一起,甜蜜他们的,并无大碍,也就听之任之了。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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