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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6)

 
  本地吃码头饭的女子,多数是有生意时应接生意,无生意时照例有个当地光棍,或退伍什长,或税关上司事一类人,由熟客成为独占者,终日在身边烧烟谈天。这种塌茸男子当初一时也许花了些钱到女人身上,后来倒多数是一钱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为耻。平时住在女的家里犹如自己家里,客来时才走开。这种人大多是被烟毒熏得走了型,毫无骨气,但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会周张,遇孱头客人生事闹乱子,就挺身出面来说理,见客人可以用语言唬诈时,必施小做作,借此弄点钱。有时花了眼睛,认错了人,讹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开,来不及时又即刻向人卑屈下流的求饶。挨打时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吟,好象即刻就要重伤死去的样子,过后却从无向人复仇的心思。
 
  为人俨然深得道家“柔则久存”的妙旨,对人对己都向抵抗极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钉子吃了亏,就以为世界变了,儿子常常打老子,毫无道理,也是道理。但这种鼻涕似的人生观,却无碍于他的存在。他还是吃,喝,睡,兴致好时还会唱唱。自以为当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贵、秦琼,一朝时来运来,会成为名闻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卖马》,唱到后来说不定当真伤起心来了,必嘶着个嗓子向身边人嚷着说,“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占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流一滩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洞穴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荡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诨名。憨子不离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妇身边,不过上山得到了点新鲜山果时,才带到河街来给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来的。人来时常常一句话不说,见柴砍柴,见草挽草,不必嘱咐也会动手帮忙。无事可作就坐在灶边条凳上,吸他那枝老不离身的罗汉竹旱烟管,一面吸烟一面听老娘谈本街事情。本来说好留在河街过夜,到了半夜,不凑巧若有粮子上副爷来搭铺过夜,憨子得退避,就一声不响,点燃一段废缆子,独自摇着那个火炬回转洞穴去,从不抱怨。时间一多,倒把老娘过意不去,因此特别对他亲切。桂枝也认定憨子为人心子实,有包涵,可以信托,紧贴着心。
 
  盐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预先已约好了憨子,到时又把憨子那么打发回去的。
 
  老娘烧了锅水,把鸡宰后,舀开水烫过鸡身,坐在腰门边,用小镊子摘鸡毛。正打量着把鸡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涨水,三门滩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发财。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绳子消磨长日。老娘自言自语说,“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将起来。
 
  桂枝正走出房门,见老娘只是咕咕笑。就问,“娘你笑什么?”
 
  老娘说,“我笑憨子,昨天他说要到下江去奔前程,发了洋财好回来养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发洋财回来时,我大腿骨会可做棒槌打鼓了。”说了自己更觉得好笑,就大笑起来。
 
  桂枝不作声,帮同老娘拔鸡毛。好象想起心事,吁了一 口气。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说下去,“人都有一个命,生下来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脱。象我们吃这碗饭的人,也是命里排定的,你说不吃了,干别的去,不是做梦吗?”
 
  桂枝说,“娘,你不干,有什么不成?活厌了,你要死,抓把烟灰,一碗水吞下肚里去,不是两脚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会说不许你死?”
 
  “你真说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够的人,寻短见死了,到地狱里去还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相信,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说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饭人’,我说你又不信。……”老娘恰同中国一般老辈人相似,记忆中充满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这种字句所薰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纪轻,神在自己行动里,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鲤鱼打个翻身变成龙?”
 
  老娘笑着说,“你说憨子会发洋财,中状元,作总司令,是不是?鲤鱼翻身变成龙,天下龙王只有四位,鲤鱼万万千,河中涨了水,一网下来就可以捉二十条鱼!万丈高楼从地起,总得有块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认。老娘其实同桂枝一样,盼望憨子发迹,只是话说起来时,就不免如此悲观罢了。桂枝呢,对生活实际上似乎并无什么希望,尤其是对于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么样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点,她不明白。
 
  市面好,不闹兵荒匪荒,开心取乐的大爷手松性子好,来时有说有笑,不出乱子,就什么都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憨子将来,男子汉要看世界,各处跑,当然走路。发财不发财,还不是“命”?不过背时走运虽说是命,也要尽自己的力,尽自己的心。凡事胆子大,不怕难,做人正派,天纵无眼睛人总还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来,是难得的。只要憨子养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远处去,她愿意跟去。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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