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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5)

 
  鼻涕虫说,“我一定要立志做营长。”
 
  老娘好事,信口开河说了本街杨氏两句坏话,谁知反受杨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畅,郁郁积积回到河街家里,拉开腰门,把那只老母鸡尽力向屋中地下一掼,拍着手说,“人背时,偏偏遇到你这畜生!”老母鸡喔的喊了声,好象说,“这关我什么事?你这个人,把我出气!”
 
  小娼妇桂枝,正在里房花板床上给盐客烧烟,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盐客。听鸡叫声,知道老娘回来了,就高声和她干娘说话:“娘,娘,鸡买来了吗?肥不肥?”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 面自言自语说,“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象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鸡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鸡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鸡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毛畜生,象找寻亲舅舅,我哪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鸡当成八宝精,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交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忙陪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鸡,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鸡,好肥鸡。”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 条绉绸首巾,颈膊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膀上还戴了一支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膊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鸡招待你,炖了鸡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鸡宰鹅把我当希客待,留着它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鸡。”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到老娘手心里,说是鸡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哪有这个道理,哪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象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虽吃的是这么一碗肮脏饭,年纪已过四十五岁,还同一个弄船的老水手交好,在大街上追着那水手要关门钱。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个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一件事。对于人和人做的丑事虽毫不知羞耻,可是在许多人和人的通常关系上,却依然同平常人一样,也还要脸面,有是非爱恶,换言之就是道德意识不完全泯灭。
 
  言语和行为要他人承认,要他人赞美。生活上必需从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谊,似乎才能够无疚于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习惯上礼法仍得遵守,照当地人说法,是心还不完全变黑。
 
  桂枝年纪还只十八岁,已吃了将近三年码头饭。同其他吃这碗饭的人一样,原本住在离此地十多里地一个小乡里,头发黄黄的,身子干干的,终日上山打猪草,挖葛根,干一顿稀一顿拖下来。天花,麻疹,霍乱,疟疾,各种厉害的传染病,轮流临到头上,木皮香灰乱服一通,侥幸都逃过了。长大到十三岁时,就被个送公事的团丁,用两个桃子诱到废碉堡里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后哭,莫名其妙。可是得了点人气后,身心方面自然就变了一点,长高了些,苗条了些,也俨然机伶了些。到十五岁家里估计应当送出门了,把她嫁给一 个孤身小农户,收回财礼二十吊,数目填写在婚书上,照习惯就等于卖绝。桂枝哭啼啼离开了自己那个家,到了另外一 个人家里,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点变化,其余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终日上山劳作,到头还不容易得到一饱。挨饿挨冷受自然的虐待,挨打挨骂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个女儿,不足月就小产掉了。到十六岁时,小农户忍受不了,觉得不想办法实在活不下去。正值省里招兵,委员到了县里,且有公事行到乡长处,乐意去的壮丁不少。那农户就把桂枝送到×村一个远亲家里来寄住,自己当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远亲家吃白食当然不成,总得想办法弄吃的。虽说不唇红齿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纪轻,当令当时,俗话说十七八 岁的姑娘,再丑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总不至于搁着无人注意。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两人合作,来立门户。气运好,一上手就碰着一个庄号上的小东家,包了三个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学了好些场面规矩。小老板一走,桂枝在当地土货中便成红人了。但塞翁失马,祸福同至,人一红,不久就被当地驻军一个下级军官霸占了。这军官赠给她一身脏病,军队移防命令一到,于是开拔了。一来一往三年的经验,教育了这个小娼妇,也成全了这个小娼妇。在当前,河街上吃四方饭的娘儿们中,桂枝已是一个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无人不知。尤其是东食西宿的办法,生活收入大半靠过路客商,恩情却结在当地一个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话,也得到人一点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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