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母亲(2)
时间:2017-01-22 作者:张抗抗 点击:次
如今回想那一段母亲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到过她抱怨,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之前,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四
母亲意识与语言的康复是十分艰难与缓慢的。我明明看见她醒过来了,又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有时却糊涂得连我和妹妹都分不清楚;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独自一人走得很远;有时她的思维在天空中悠悠飘忽,看不见来龙去脉,有时却深深潜入水底,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和水上的涟漪……
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那是她意识深处最顽强最坚固的核,我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里不断地生长出的一片片绿芽,然后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若是问她:“妈妈,你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总是回答说:“我没有不舒服。”
我的表弟、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去看望母亲,在她床前站成一排。母亲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亲亲爱爱一家人(那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买的一本苏联儿童读物的书名)。母亲也许是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她说:敞开音乐的大门,春天来了。医生带着护士查房,在她床前嘘寒问暖。母亲说:这么多白衣天使啊……又说:多么好听的声音。还说: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护士都喜欢与她聊天,她们说:朱老师说话,真的好有意思啊。
有几天我感冒,担心会传染给妈妈,就戴着口罩进病房。母亲不认识戴口罩的我了,她久久地注视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后退几步,将口罩摘下说:“妈妈,是我呀。”母亲认出我来,笑着说:“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这里没有什么事情……”
母亲躺在移动病床上,胡医师陪她去做CT,路上经过医院的小花园.胡医师说:朱老师,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母亲望着天空说:是啊,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想起母亲刚刚苏醒的那些日子,我妹妹的儿子阳阳扑过去叫外婆的那一刻,妈妈还不会说话.但她笑了,笑容使得她满脸的皱纹一丝丝堆拢,像金色的菊花那样一卷一卷地在微风中舒展.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一如冷傲的秋菊,在凋谢前仪态万方的告别演出.
母亲永远都在赞美着生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怨恨没有忧郁。即便遭受如此病痛,她仍如同有生中的任何时候,坦然承受着所有的磨难,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即使在大病初愈脑中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
也许是得益于母亲平和的心态,在住院几个月后,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
我为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母亲而骄傲。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看到了母亲在逐渐苏醒的过程中,在她的理智与思维逻辑都尚未健全的状态下,所表现出来的人性中那种最本真、最纯粹、绝无矫饰伪装的童心和和善意.母亲在健康时曾经给予我的所有理性的教诲,都在她意识朦胧而昏睡的那些日子里,得到了最诚实的印证.在一个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尚无法以理性控制自己的时候,她所展现出来的那些思维和行为,应是她身心中最真实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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