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三十)(5)
时间:2016-05-21 作者:鹿桥 点击:次
在这恬静的结尾场面里,风势已经渐渐收煞,那些为燥风吹干了的眸子,望了这温柔低顾的远山,便恢复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坚苦挣扎渡过这旱季的人心,便暂时得以松弛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年将到的,复苏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乐的心上感到了慰劳时,他也感觉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懒洋洋的心境颇为他培养了一些柔和的情愫。这时暮春的阵雨便或早或晚地洒落下来,润泽了龟裂的土地,灌满了干浅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鲜的生命力。伍宝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来源,他自己既是那么珍密不宣,谁也就都不便说破。
这年的暑假是他得硕士学位的时候了,他忙碌之余,还要常常去赴师长们的请宴。因为校中先生们早已把他当作平辈来结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顾一白先生家里接受一个非正式学术讨论会的邀请,来作主讲人。会后的聚餐上,他们有一席又快乐又激动的谈话。
这天聚会的有金先生,陆先生,女生舍监赵先生,还有些别的教授们。那位在他们讨论时为他们在厨下忙碌菜肴的顾太太,此时就一变而为谈话中心人物。主妇们常有这种本领;不消什么启承转合的体例,三两句就把话题转到儿女心情上。
虽说她的谈话不大讲求文笔章法,她那开头的一句倒也回顾到多少回目以前,正如春云出岫,舒展而来,令人不觉兀突。
她明知余孟勤和伍宝笙近来多么亲呢,却依了妇人家一种爱探寻的心理,总要找个机会问问明白。今天大家谈话兴致既如此好,伍宝笙又不在场,这缘法岂可错过!她第一话便这样起头儿:"你这个学问,孟勤,先生们早给你一百分了。可是这一百分又当不得饱,又解不得闷。你这个实施方面,依我说就不及格。"。
几位先生听出话里有话,又正待找些轻松的事情谈一谈,便都看了大余一齐笑了起来。
顾太太为大余夹了些菜放在他碗里,就又说:"你若是强辩,认为哲学也当得了饱也解得了闷,我就得连你的老师也骂在一道儿。我断不容你们这样去害人。"
说到这里,在座的老师们都没有风头了。更只得看了她笑。她呢,装做不见,瞥了她丈夫一眼,放下筷子,轻轻掠了下鬓边细发,笑一笑说:"坐在这里,你们让我怎么能不想起去年天天到我家来的蔺燕梅!谁知道叫你这个书呆子三两下给气到天边儿上当尼姑子去了!你们害人不害人罢,夜夜里叫我梦见她就放心不下!
"有没有这种木头人儿似的男人呢?两个人见了面就光谈文学谈哲理!你凭心说一句吧,眼看学问成就,学位到手,你身边差这么个人儿,是不是觉得不完全?"
听的人心里当然马上都浮起了伍宝笙的影子,但是因为彼此间不曾谈过这件事,就都且含笑不开口。余孟勤自己更是被一种快慰的回顾在胸腔体腹中回肠荡气地,闹得好不开怀,嘴里却又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又追问了他一句。顾先生却接过代他口答说:"燕梅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一位是打定了主意作学问的,他又不怕一辈子独身,那有什么办法!"
余孟勤却被这一句挤出真情话来了。他笑着说:"我才真怕独身呢!可是不能叫女孩子们爱,又有什么办法呢!"
"罪过!"顾太太接口便说:"这一句护身法咒儿又不知道要去害什么人了!哪个女孩子不爱惜你这个傻汉子!谁不在下死劲给你帮忙,人家伍宝笙几乎把命送掉,半夜三更,冒着大雨,把蔺燕梅从出家的边边儿上抢救下来,不是为你,是为谁?哪里想到你这个没福的去到文山,连个确实消息也不等,就转身回来了!"
余孟勤笑着说:"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见,也只有空手回来呀!这件事没办好,燕梅的几位保护人,陆先生就在这儿,连上全校的人,谁不把我骂了个臭死。我哪儿又愿意!"
谈到这里,大家不觉静默了一下。陆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见孟勤?这是怎么个理?"
余孟勤便解释道:"她也许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许是人在那儿不想见我,到现在谁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想想我从前那个脾气,那种说话的声口,再加上给她找的那些麻烦,她怎么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纪,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见识,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场难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来的,她何必多此一见!"
"这几句话说得又情份挺重的;"顾太太说:"听着又叫人可怜,不知道伍宝笙去车站接她妹妹的,却接了你单身一个人口来,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讨饶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来说:"孟勤那头儿得罪了燕梅,这头儿也对不起她这位热心的好姐姐。伍宝笙肯帮你这个忙,真是破格赏脸,你要算独邀宠幸了!"
"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顾先生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没有听清他的。
"我趁现在还不算晚的时候,警告你一句!"顾太太说:"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宝笙,我警告你,这位可是咱们这儿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饶你!"
大余忙陪笑说:"不敢!我看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儿说话,我只有处处陪小心,少说话,多磕头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着脸皮去磕头!"她说:"你去给我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书呆子说了什么话叫她不趁心,做了什么事叫她厌烦,让她找到我这儿来哭,我给做主!"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晚余孟勤得了一场欢喜,眼见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这边,兴辞回来,一路上便想去见伍宝笙,单恨时间已经太晚,夜里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带了笑睡着了。
这种快乐是传染的。客人散了之后,顾一白先生顽皮诞脸地看了今天兴致这么高的太太说:"你知道么?太太,今天饭桌上我一句话差点出口,又缩回来了!"
顾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过来问:"又是什么话?"
"我想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这话了,你看……"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