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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三十)(4)

  他立在那里看完了信,不觉眼眶中滚出了热泪。他怕被人看见,就忙着再走出来,一路上忍不住连着看了几遍,完全两眼不在路上,磕磕碰碰,撞回旅店来,他身材又高大,长衫又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驻足看他,他全然不觉。他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在木板床上,又一气读了几遍。
  当然最令他感到慰安的是伍宝笙给了他几年来之辛劳以最得体最公允的称赞,使他第一次切实地知道自己不孤独。令他如此感动的是伍宝笙之用心,她竟会为他预料到这心境最纤弱的危机,而赶来拯救。因为她如此见义勇为,乃令他深刻地了解这行动后面的出众的仁慈,与绝大的勇气。她的评论同鼓励在他心上是有多么大的力量哟!除了她,这个和自己同学最久,爱校心最契合的人,又有谁有资格,有热诚,有思量会把这样一封信预先寄到这里来等候他!
  在这所有的理解之外,他心底又涌出一脉甘美温暖的泉流。他是想像力极强的人,他怎能不在脑中绘出伍宝笙寄这信时的神情!下面写的日子又正是自己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女孩儿的称赞抵得多少歌功颂德的碑石啊!又何况是伍宝笙的!他一幕一幕地回想起伍宝笙来,他逐渐清楚地承认了今日一信绝非偶然!他暗自庆幸在伍宝笙面前未曾走错一步,他更感激有她这么个人儿用她的慧心妙目,留神,监督了自己这些年!他觉得伍宝笙真娴静,真聪明,真慈蔼,她说的话真中肯,真温和。换而言之,赞许伍宝笙等于嘉许自己;他觉得自己真值得领受这些好语句;自己是真不错,真难得啊!
  男人们如余孟勤这种,他们的心理也真怪。他的功绩自有其客观的评价,而他不重视,倒是伍宝笙一封信令他重新在心理上站稳了脚!
  女孩子们用的字汇多特别!她们的口气就会那么和婉,衬托出的情意就那么细致,渲染出的风韵就那么温柔!
  大余这颗失望的心,本来在见不到蔺燕梅时已经冷却将近濒危,竟忽然被伍宝笙一封信暖和过来,而融化了。他一时心上充满了对苍天的感恩,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是个刚愎的性子,对于上苍也屈不了膝来,他乃手足无措。他想如果今天没有伍宝鉴这一封信这许多不测的变化皆为摧毁他的利兵;学校中的念死书运动,蔺燕梅的去呈贡,冯新衔的书,及这次南下一行……。现在呢,阴霾散尽,恶梦清醒,上帝仍是慈悲的。一切曾令梦魂惊散的变化如今皆退为回忆中的珍宝了。他感激之余,心上犹有余悸。但是晴好的大气,终于又照临他来了。他想这许多波折终于为他曲演尽致这么一个好收场。
  他举首北望昆明,仿佛那里有伍宝笙含笑立在云端招他回去,回去在她这天使手中领受他应有的谴责,极温和的谴责,和酬赏,最快意的酬赏!
  他立刻收拾起行装,一天也不愿耽搁,快赋归来。第二天便到了开远。他身体如一个蒙赦的功臣,他心灵如一个初痊的病者。他来寻蔺燕梅时本如受罚来作一件将功折罪的事,而这事是他自量其力,做也做不好的。现在他想:"是谁来罚我如此呢?"可笑不?竟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天性!再也没有别人来如此罚他!他本来认为已经走到这无可奈何之一步,眼前是山穷水尽绝无生理了。哪知生机便从此开始,惭愧!夙根低微,竟不能预见!
  到了开远,他便拍了一个电报,通知昆明他将回来了。他把电文拟好之时,自己犹豫了一下:是拍给谁呢?后援会?当初来时,同学们到车站相送是常情,现在难道还要大家来接不成?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来,他竟写上了伍宝笙的名字,把电报发了出去。
  车子北上一路无阻,只见沿路一列一列兵车等着南下。他数着沿途站名,心上快乐多得盛不下,脸上溢出笑来,心思和火车赛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铁路进站有一个慢弯,一个弯才转到一半,他早望见月台上亭亭玉立的伍宝笙来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独自一个人来接他!他下了车走近她身边,她才发现,她轻轻喊出的一声"孟勤"里有多少欢悦啊!
  她顺手帮助他拿了几件轻的东西,他呢,一手提了那个破皮箱,一手护了她从人丛里走出车站来。两个人一时都没有适当的话说。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气带着得意说:"车子现在很不准时的。宝笙,你怎么就来接了?"
  "接得巧不好吗?"她听出他如何得意,轻轻地说:"一次接不着,再来一次,就是了。"顺手给了他个更大的得意!
  他们两个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园吃了晚饭,一同回学校。大余几天来心上已不知积了多少自己认为重要,或是有趣的话要待向伍宝笙倾吐,她却似忽然羞涩了,变得很沉默又很闪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两样,却又和素日也两样。大余一片心情,直无个交待处。伍宝笙自己也理会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意,她想难道是后悔写了那一封信么?她又明知道不是。这天她接了大余回校之后倒不及协助大余动身时那样接近他了。
  转眼间,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这多事的一年在学期之末尾也逐渐显出了终了时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时的昆明的天气,风驰云卷之后,大气又自缓缓地澄清了。对了这爽心悦目的气象,有心人自会体验到一种肃穆,安详的快乐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气确实给人许多误觉,比如说,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们被干裂皮肤的燥风一吹,竟自以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们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这个在雨季中那么明净的翠湖也会旱浅得见了泥底,怎么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风无休止地吹起来时,一切绿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干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岭一路掠索而去时,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干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干柴的架子,随时准备失火,四乡里行路的贩夫驮马永远是疲惫的。
  干旱在亚热带之威炎是在酷热之上啊!何必用热?只是干燥同强风便可以从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里空气中永远不能静落的扬尘,令人永远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铁峰庵所居的长虫山从北蜿蜒而来便伸到新校舍北边,离得近了,山势既劲拔,花纹,颜色又夺目,在旱季的燥风中人们不能看远,便把整个儿的爱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纷扰困惑的局势渡过,人心逐渐沉静下来,大气也澄滤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边上原来远远地还有更雄厚俊秀的那么一片,若隐若现,天青月白,烟薄云淡的重叠山峦。这俏丽的铁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带远山怀抱中的笑靥睡婴。而那庄淑静雅的慈母平时正是不大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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