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灰色马》译本(2)
时间:2015-11-12 作者:俞平伯 点击:次
“我父亲有一把两刃的尖刀,带着古旧的鞘。说他是死在这上面的;这句话好久了,所以我也很少知道。 “十二三岁了,母亲让我佩这刀,还带着古旧的鞘。‘你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你可千万别学你父亲,把刀拔出了鞘。要割破手呢,痛的呢!孩子,你千万别把刀拔出了鞘。你父亲底血流过在这上面的,你母亲底泪流过在这上面的;你千万别学我们底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把两刃的尖刀终久要流我孩子底血,流你妻底泪的。咳!这运命!——去罢,孩子!好好的去!你尽你底一生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他是死在这个上面的。……’ “呜咽而出的话语,好似轻碎的秋风微啸。‘带着这样破烂的鞘,邻家底孩子要笑话的;’我坚决地自语。从来没见过刀有两刃的,倒要抽它出来瞧。……刀从此出了鞘,摔荡摔荡,挂上孩子底腰。 “青绿的苔痕,黄赤的锈痕,(难道是血痕吗?)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邻家孩子耍木刀底时光,我必定高高举起了它,象戏台上好汉底样子,喊道:‘吓!’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了,我底血快要沸了。苔痕尽扫,锈痕潜消,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半新半旧,好没样子的!在水边的石上,磨洗下子,这有多们好。 “清泉白石之间,二十岁的年少自磨他底宝刀。行路的人都夸道,‘好把刀!’好得来活象一汪静止的秋水,森森地迸出青白的寒光。这难道不好吗?自然好。‘好!好!’大家都说。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摔摔荡荡上了我底腰。有人问‘鞘呢?’我笑笑,‘向来没有啊。’‘你小心些!’‘小心什么!我从小就佩着,我要佩到老。’谁还记得当年曾有过这么一个古旧的鞘!母亲呜咽着的话语呢,更如烟一般的散了。 “‘少年人,你刀哪里来的?’‘父亲底。’‘谁给的?’‘母亲给的。’‘原来做什么用的?’‘我知道吗?”‘现在你怎样用呢?’‘我要见你底血!’吓跑了他们。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 “微霜下凝的晚秋之夜,衰草是白的,圆月也是白的,秋虫似耳语底啾唧,秋风似女人新衣底悉飒,越觉得凄清杀的寂,越觉得黯淡极的默。大大的北方平原,小小的一个僵冷久的青年尸体,上面有熠耀的群星霎着眼,玄湛的碧天板着脸;心窝里插着一把刀,血从缝里渗出来。 朦胧的月下,却分明地看得出这是一把两刃的尖刀。刃边各刻着两个字:一面是‘理智’,一面是‘情感’。中间更有一行密字,写道:‘撇了我罢,少年人!’”(《呓语》之十七) 简单地说,灵明即是人生苦难底根原,怀疑和厌倦都从此发生。在路上的我们本可以安然走着的,快快活活走着的,(生物界大都如此。)只因为我们多有了灵明,既瞻前,又顾后,既问着,又答着;这样,以致于生命和趣味游离,悲啼掩住了笑,一切遍染上灰色。如我们能实行《灰色马》中依梨娜发的口令:“接吻罢,不要思想了,”大家如绿草般的生活着,春天生了,秋天死了,一概由他!这是何等的幸运呢?可惜,这种绮语徒劳我们底想望。我们还是宛转呻吟着以至于死。 “如你们初次在路上,你们该唱愚底恋歌;如你们彷徨于中道,你们该唱死底恋歌。”这是《灰色马》译本我的读后感。 一九二三,七,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