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 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 ,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 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 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 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 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 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 ,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 ,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 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 ,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 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 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 ,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 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 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 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 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 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 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 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 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 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 印着的就是: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 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 ,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 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 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 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 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 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 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 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 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 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 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 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 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 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 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 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 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 ,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 ,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 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 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 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