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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十五)

 
  这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上楼来。有些人手里还拿了清早从山上采来的野花。花上还带了露水。看见他们两个醒了,便欢呼一声一起围上来说话,她们要下床来却被按住了。她们两张床是相邻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们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说:"我们没有找到。却找到了这些带着露水的花儿来!"
  "我们昨天晚上说:'也许蔺燕梅被散民们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宽怡说:"'那我们就一齐去做她的子民!'"
  "我们今天早上想也许你累得没有胃口了。"沈葭说:"我们就一大早去村子里把新鲜豆浆带回来一直用小火煨着等你饿了时候吃。"
  "别吵了。"沈葭说:"大家像说酒令儿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坏了当姐姐的了。燕梅,你谢了你姐姐没有?"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亲妹妹,不客气了。"
  "谢谢你,姐姐。"她说。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说:"那边余孟勤呢,还不是早早也起来了。他跟我们一块儿吃的早点呢!可怜,嗓子都沙哑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也就起来了。有人替她们把热水打到屋里来梳洗。热豆浆也竟端到屋里来吃。一边还是不断地问她们话。怎么偷偷溜到湖边去换衣服,怎么敢走那么黑的路。
  "有武官护送呀!"大家笑着喊。女孩子们吵起来嗓子才尖呢!一点也不文气。吵得声音多大呀!
  "留一点话开会时再问好不好?"伍宝笙看南燕梅精神有点来不及,她这么说。
  "出门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们喊:"真是福气呀!"
  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个样儿。每逢人多说笑的时候,她偏想到凄凉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样想了会难过。但是她心上偏认为热闹之后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点看穿了,免得悲愁来袭时抵抗不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她最常想起乔倩垠来,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疗养,一面觉得她凄惨可怜,一面又觉得她有清福可享,并且常觉得她这一场病一定使她如同进了修道院那样对她有好处,她一定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看法。从乔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这里不敢再多想下去。因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还有幻想,也有许多憧憬着的缥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隐起名姓作一个冷眼旁观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这舞台上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幸运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愿好景长留,时光不换。
  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虚幻的迷恋是不会长久的。于是那种冷凄的风雨马上把她冻醒。她就又郁郁不乐了。她就这样交换着忧喜。
  近来在夏令营中女生们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随,又处处体贴如师如父的金先生伴着而生羡。为了是自己的同学同师长,也便常在宿舍里畅怀谈论。这沈蒹的下落当然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觉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受人羡,嫁了一个坏丈夫便该受人怜,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儿去了呢?充实自己培养自己辛勤小心了这许多年就只为这么一件事?仅为这么一件事?
  沈蒹结婚的那一天,她们许多人去帮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觉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去虽不见得一同去,回来却要一同回来。而且要同往常一样,要在回来的一路上大家无顾忌地谈论,无顾忌地笑。但是这次便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便没有沈蒹了。连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里!沈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们回来不能乱谈,不能乱笑。因为被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妹了。她们不忍谈论,不忍笑,因为她们太关切这一转变对她们姐妹的影响了。是祸是福?尚未分晓!
  即使是福,也补偿不了这一口傲气,这一口女孩儿的傲气。"某某太太!"这为自己所爱恋,由自己所选择的名字,竟因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点委屈的感觉。再到了学习去爱他的友人,容忍他的亲人时,更不免想到日渐离远了的自己亲骨肉。于是才发现了所付的价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乔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们两个在同学中还没自己的地位这么炫耀,也许各人还都知足。然而已令她为她们不甘。她自己该是一个什么下场呢?
  有上场就要有下场。想根本不上场行不行呢?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场,也来不及了。有聚会,就有分散。才感到欢聚时已来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护,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么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细心去读书,也能虚怀接受别人的意见。她从先哲思想,及师长的讲授中也晓得如何使生命充实,及什么是人生的意义。然她太年轻,又早熟。不等这种健全的心理长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这些教条的真价值时,那种忧郁,感伤,醉人,又美丽的出世情绪便占有了她了。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有了目标的生命,是有根的树,没有目标的生命是无根的浮萍。有了劳绩的生命如同发电的水力。没有劳绩的生命如泛滥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觉得是释去重负,得到了休假。醉生梦死的人,才觉得是一场春梦。自私自利的人死时,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从这世界带走。这些个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劝过乔倩垠:"我们谁都应该好好儿地活着,一直到死。"然而这一点哲学修养治不了她自己的忧郁。从不能坚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这也许是动乱时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个问题,一个难关。过得去与过不去,是几希之间的事,然而其影响之严重,直如千钧一发!从这一关之后,他们便分路了。将来也越走相距越远!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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