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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十五)(2)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八年医科毕了业,病人已经死了;离开学校罢!同胞人类在水深火热里,求学有什么用?我们的年青人便泪在腮上,愁在心上。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经颓弱,早衰了。
  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让青年人跳岩容易,让他们埋头走一条曲折崎岖,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难了。这道理不容易让他们明白。等他们真明白时,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为代价了。我们于是仍只有看这些聪明,热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们哀号着受打击,然后!然后,也许夭折了!
  这可惜的生命!
  告诉他说:与其这样死掉何如作一点点事?拿起一杆卫护正义的枪;伸出一只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献身于一个冷门学术之研究。总比平白死掉强。然而这样的劝阻只有冷静的旁观者可以瞭解。苦闷的当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过,是负债。然而我们又何忍责备!
  太聪明的人,是极苦恼的。世俗的幸福豢养不了他。世俗的虚名迷乱不了他。同时他又如清水中没有大鱼那样,在天性上接近解脱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进持重,迟缓,文火,历炼,辛劳,积极的路。他们容易问:"人活着为什么呢?"孩子越聪明,这个危险越大。
  "活着为享乐,""活着为活着。"这当然不是答话。"活着是有极大使命的!……为全世界为全人类!"
  "那么全人类又何必活着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这样一个动荡的世界,这样一个枯槁解脱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资极高的孩子们觉得人生真如戏。真真假假。
  如戏的人生既已上场,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个下场。真能邀天眷顾,下场得早,又不免觉人生如梦,虚虚实实。
  蔺燕梅这样的思想,学校中的同学里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时精神健旺时,可以一时不受它骚扰。但是在极度紧张工作之后,疲倦昏沉之中便会想到:"我这是所为何来?"
  有时他们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感情?终了是一场空。名誉,功业?不如让给高明罢!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么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况有人说过:"自杀是伟大志愿的消极表现!"
  只要有一度被这种思想冲进自己的健康线来,那么心上便永远是阴霾和阳光斗争着了。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快乐,昔日的宁静。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办教育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不用说领着学生加深基本学识训练,光说把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园之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学校当初在长沙准备到昆明来建校的时候,一群脸上堆满了渴望的学生跑去找到学校当局喊着:"我们不要再建什么大学了!我们要非常时期教育!"
  "对!非常时期教育!"
  他们终于是被安静下来了。学校答复他们说:"非常时期的教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这个非常时期来折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的'常教育'没有办好!"
  这样的话怎么能够落到那时节,那样年纪的人心里去呢?学校当局只有不顾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国策,把常教育办下去。四五年来,全国六十多国立院校都建起来了。失去的学生重复吸收回来。固然常教育也满足了许多自私人的目的。而并不足为教育病。谁也晓得教育是定要国存与存的。也只有敌人才来破坏我们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样,乱不得,急不得。办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难了。学生不受安抚,急躁不耐慢功。社会又断章取义地发表不负责任的批评。百年树人成功之日谁还记得这一番苦心呢?
  这其实正是眼前的一个好例证,这便是一种叫生命实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这么可气,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
  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
  学生们有意无意地在课室里,在游戏里,在团体生活里,在独自深思里慢慢长大。慢慢被造就起来。一棵小树苗总要在苗圃里先养一个时期的。树苗们要经过风霜。这风霜正如雨雪一样重要。他们终久成为可以令人歇荫,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们见到有受经济压迫而辍学的。有的为了健康问题而放弃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这也只有尽了人事之后,听他自然。这么想起来,一点点感伤,一丝丝薄愁真不该为患,也许可以有助于这旅程。这样心情本来难免。自古英雄豪杰及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也必有他过人的孤寂。
  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忧伤传染给这些快乐吵闹的女孩子,把她们笑得发光的脸改阴郁了。她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一同吵闹。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欢离合永恒的谜。这时,有人上来说:"燕梅!楼下有人问大余;大余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余太太!你说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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