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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2)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时,门外
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
,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
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
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给我
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
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
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
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
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
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
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
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

  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
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
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
。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
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
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
。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
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
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
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
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他们父子的
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
,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
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
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

 

 

                                    [NextPage    三]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
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
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
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
,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
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
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
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
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
,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
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
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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