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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19)

                     
  * * * * * * * *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妳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妳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妳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
     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
     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妳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
     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妳。』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
     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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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集痞子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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