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生活忆略(3)
时间:2015-07-05 作者:萧红 点击:次
这房间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地好像从棚顶一直垂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这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到院子里踏脚踏车,他非常喜欢跑、跳,所以厨房、容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擦过之后,一天到晚干净得溜明。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凤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和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的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通通一道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的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一边鲁迅先生放下了笔;有的时候竟说: “就剩几个字了,几个字,……请坐一坐。……” 1935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天,鲁迅先生到饭馆里请一次客人,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着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藤躺椅上去吸一支烟,并且合一合眼睛。一吃完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合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慢慢地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合一合眼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支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光了。” 有人把抢到手还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1936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的门,装着煤炭哗哗的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1936年3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不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眼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躺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双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吗?”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一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见周先生说话吃力,赶快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哗拉哗啦响着水声,一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去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朋友去了,弄堂里来去的稀疏不断的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地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的不动的合着眼睛,略微灰了一点的脸色被炉里的火光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地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老医生是这样说的。 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30年集(亦即鲁迅全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行,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多不以为鲁迅先生不加休息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 所以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日文字典又摆起来了。 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刊于1939年12月《文学集林》第二辑,《望——》,该文曾以《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为题,发表在同年10月18日至28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岛》第427号至432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