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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生活忆略(2)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是不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哪怕点点小事。”
  鲁讯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去的书,从许先生手里取过来自己包,说许先生包得不好,许先生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犏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小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摺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圈了一个圈,若小细绳上有一个疙痘,
  也会随手把它解开的,准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着床的一边摺着两张被子,郡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向站着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墙角,立柜本是挂衣裳的,农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筒子,瓜子罐给塞满了,有一次××先生的太太来拿版权证的图章、印花,鲁迅先生就是从立柜下边大抽屉里取出的。沿着墙角往窗子那边走,有一张装饰台,台子上有一个方形的满浮着绿草的玻璃养鱼池,里边游着的是金鱼和灰色的扁肚子小鱼。除了鱼池之外另有一只圆的表,其余,那上边满堆着书。铁架床靠窗子的那头的书柜里书柜外都是书,最后是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那上边也都是书。
  鲁迅先生的家里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鲁迅先生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时的藤椅是硬的,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风吹,他说,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主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鲁迅先生的写字桌,铺了一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丁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在抽屉里。桌上还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一个茶杯,杯子上盖着盖。
  鲁迅先生的习惯和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 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压得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右手手边的桌角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大概很便宜的台灯。
  冬天在楼上吃饭,鲁迅先生自己拉着电线把台灯的机关从棚顶的灯头上拔下,而后装上灯泡子,等饭吃过了许先生再把电线装起来,鲁迅先生的台灯就是这样做成的,拖着一根长的电线在棚顶上。
  鲁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从这台灯下写的。因为鲁迅先生工作的时间,多半是下半夜一两点起,天将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墙上挂着海婴一个月婴孩的油画像。
  挨着卧室的后楼里边,完全是书了,不十分整齐,报纸或杂志或洋装的书,都混在这间屋子里,一走进去多少还有些纸张气味,地板被书遮盖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了,大网篮也蹲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条绳子或是铁丝、就在那上边缀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里,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已经在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的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是家里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佣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在呼唤的时候。所以整个的房子都在静悄俏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花花的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发着搽搽的响,洗米的声音也是搽搽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片笋丝时,刀峰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
  其实,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厨的,里边有朵司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多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装得满满的,别人是数也数不清的,只有海婴
  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
  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50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去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个2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可看,只有一棵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是夹竹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客人谈话,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着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搂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风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候帘子被风吹得很高,飘扬着饱满得和大鱼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造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做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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