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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八)(8)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了这许多真挚的年轻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作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牢此刻心情。誓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吧。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吧。"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着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地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座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冷冷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眼泪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里。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战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值得孙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的。"她说着不好意思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了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地,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吧?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薇那样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的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吧!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吧!"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彻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吧。"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在换着睡衣一边说:"睡吧!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姊姊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睨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吧!都依你!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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