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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八)(3)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她。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生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她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吧。"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太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太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广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 ,太繁重,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主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开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优闲的成分。同时他们不但产生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天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优闲万分。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双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大家脑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奶就有她的白色长衣。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致于唇齿之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轻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的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着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签,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里面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得;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喃喃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得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轻人奏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奏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声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清理。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地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取胜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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