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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快跑(2)

  四

  想一想“闹八路”的日子,真是很苦。

  我到部队的当天夜里,就遭遇了鬼子的突袭,我们掩护着伤员边打边撤,连夜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时,我们野战医院几乎每天都要行军,我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走着路打盹儿。兴许是太累的缘故吧,我常常会尿裤子,尿了裤子又没得换,大冬天的冻得梆梆硬,上面还结着一层白霜……

  有一次夜行军,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子。首长让我们原地待命,等后勤人员去老乡那里“号”房子。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歪进路边的柴禾垛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明。醒来时,队伍已不知去向。就在这时,一个拾粪的大爷发现了我,他急着慌着地把我拽到了一边:孩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这村子里有鬼子。你们队伍昨夜个没住脚就往北去了……

  我惊出了一身汗,拔起腿就往北赶,赶了二十多里地,这才远远地瞅见一个村子,村头站岗的,是穿着灰军装的自己人。就像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娘,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等我跌跌撞撞地扑到首长怀里时,首长也哭了,一把搂住我:小鬼呀,你跑到哪儿去了……

  一九四四年夏,我们来到了白洋淀附近,一开始在外围,后来鬼子把我们包围了,我们被迫转移到了大淀边的沙窝村。在那里,我们一住就是半年多,那可真称得上是“水深火热”。夏天时,蚊子赶都赶不散;到了冬天,虱子一扫一船板。有时候,咬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就在岸边点起一堆火烤棉衣,迎着火堆抖两下,就听见“劈劈啪啪”一阵响。当然,更厉害还属疥疮,老百姓中流传着一首顺口溜,虽说话粗些,却是真实的写照:“疥是一条龙,先在手上行,腰里转三转,裤裆里扎老营。”战友们都生了疥疮,手烂得拿不起筷子,裆烂得叉巴着走路,就这样,战友们还风趣地说:这才叫八路军哪!

  那半年多,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几乎没有吃过粮食,因为没有食盐,顿顿吃的是白水煮鱼。现在,每当我看电影《党的女儿》,看到那作为党费的一篮咸菜,总会想起那段寡淡的日子。

  五

  不过战地生活中,也有一些难得的快乐。一九四五年春节,我所在的冀中十分区卫生处一所,驻扎在河北霸县的大魏庄村。当时,我们去给老乡拜年,碰巧遇到一位走村串街照相的,于是便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这张合影,我至今珍藏着。照片上,那坐在前排左首的就是我,我旁边的战友肖永安也是一个孤儿,比我还小一岁,他的亲人都被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后来,他也牺牲在了抗美援朝的前线。

  后排把边的两位战友,拍完这张照片后,就随野战部队上了前线,不久,就传来了他们牺牲的消息。

  那怀里抱着老乡孩子的,是卫生班班长胡同生,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解放后他曾任山西省卫生厅厅长。他右边,依次是卫生所所长沙国军、护士长王志才、警卫班长李太保,解放后,沙国军曾任空军总医院院长。那时,我们都觉得他的名字最有气势:杀国军嘛!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照相。在镜头前,多少有些拘谨。其实仔细看看,没有谁显得特别高兴,在那样酷烈的日子里,我们的心情和破碎的国土一样沉重……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传来了鬼子投降的消息。

  有一天,首长摸着我的头说,想不想家啊?我说,队伍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首长说,那好,明天早点名时,你要站到双数的队列里。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第二天早点名时,还是往前挤了挤。当我们“一、二、一、二”地报完数后,首长说:数到“二”的同志向前一步走,留在队伍上。数到“一”的同志,响应咱队伍“精兵简政”的号召,回家种地……队伍“嗡”的一声乱了,战友们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起来,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难舍难离呀。

  不久,队伍上开大会,说咱复员的战友没有回到家,在半路上让******的军队截留了。国共合作破裂,解放战争打响了……

  六

  一九四六年,我们又来到了白洋淀,住进了大淀深处的王家寨。经过两年风雨的洗礼,我已成熟了许多。《冀中导报》、《前线报》多次报道了我精心救护伤员以及在战地简陋的条件下发明了双瓶交替输液的事迹。

  有一天,护士长胡同生和司药长陈志新把我约到淀里,在一条小船上,我们的女指导员王真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是南方人,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

  小船驶进了芦荡深处,指导员忽然很严肃地说:小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闹八路”哇?

  为什么要“闹八路”?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我张张嘴,却“哇”的一声哭起来……

  就在那一天,我加入了中国******。在芦荡深处的小船上,我庄严宣誓:不当亡国奴,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

  这年的秋天,队伍转移到了苏桥镇。一天,我们正为伤员做手术时,遭遇了敌人的突袭。主刀医生一边紧急安排着转移伤员,一边对我说:快,小鬼,收拾好器械,快跑。记住,人在,器械在。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将一应器械打了包,揣在怀里,撒腿就跑……

  这时,敌人已经吵吵嚷嚷地追了上来,见我还是个孩子,喊得更凶了: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我跑着,迟迟没有听见枪响,敌人大概是想捉活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使劲跑,打不死就跑……

  我摔倒了,又一骨碌跃起身,接着跑。就这样,我跑呵,跑呵,跑过了坡地,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村庄……

  父亲的眼神里,阳光一跃一跃的。

  父亲说,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又绵延开那秋日里莽莽苍苍的大平原,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和一个十六岁少年浊重的呼吸,我知道,父亲跑向的,是他生命中最向往的地方……



作品集赵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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