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 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 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 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 「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 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 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 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 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 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檔。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 「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象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 总是可以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 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妳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 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象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妳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 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妳!」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 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 「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 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 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 也因此而有《亦恕与珂雪》的开头。 如果《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 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 『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 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象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上一章* * * * * *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