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春别(4)
因为如果眼泪滴落了,那么我的忍耐就将被惊醒。 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我们在骄阳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滴下来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而青淮却早已在内蒙古,骑在如梦一般广袤的草原上,沿着血红的夕阳下绸缎一般飘向远方的无名溪流深入大地的怀抱,像以梦为马的孩子,枕着流淌的璀璨星河陷入沉睡。 而我们的世界里高三已经马上要开始了。补课结束放学那天,我照例收到青淮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我以为仍然是一张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简单的地址之外没有任何言语的明信片,却在翻过来的时候看到留言中一行赫然醒目的字迹:我不再回来了。 我骑在自行车上,穿越热气腾腾的城市的暮色,疲惫不堪地回家。林荫道旁的法国梧桐,裹满了灰尘的树叶被烈日炙烤得像锡箔纸一样奄奄一息。书包里揣着她不再回来的消息,我迷惑、担忧,并且难过不已地前行。我骑着骑着觉得又热又累,最终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仰头看夏日城市的黄昏,并最终在难以忍受的闷热和噪音中,决定等一场雨。 那天我就这么坐在单车的后架上,反反复复地看着青淮的明信片。车兜里面放着书包,从未拉好的拉链中露出数学试卷的一角。我难过地看着青淮的别离,以为我可以像她那样永远地停下来,不再往前。然而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小时之后,天色忽然就昏黄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然后大雨倾盆而下。 我带着被戏弄的愤怒,看着急于躲雨的行人们慌张并且狼狈地奔跑着,车轮也毫不留情地溅起一滩滩泥泞的雨水,像奔命的蠢牛一般横冲直撞。我感觉仿佛正在旁观一出布景拙劣而情节荒诞的哑剧。而我自身,或者说我们自身,以及所有自以为清醒而明智并足够冷漠的旁观者,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里面难道又能摆脱作为一个渺小丑角的宿命么? 于是我沮丧地推着单车继续回家。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母亲打着伞神色慌张地一路寻过来。她看到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徒劳地为已经完全湿透的我打伞。 其实那个瞬间,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时候落泪了。我想,这样落泪,应该不会吵醒了忍耐。 因为在接下来的残余青春里,我还那么需要它。 高三还是这么毫不妥协地来临了。除了窗外的白桦又是一岁枯荣之外,我并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经贴满了我宿舍床头的整整一面墙。在无数个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在无数个无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它们安慰我以遥远的路途和梦想,并且一再提醒着我,青春的意义决不在于这炼狱般的高三,却一定需要这炼狱般的高三来锻造并借此加以最深刻的阐释。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剑,唯有最滚烫的炉温和最惨烈的淬火才能铸就。
然而,在以后珍贵的岁月里,我却再也没有看见过青淮。身边的座位也就这么永远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静做题的间隙中,我总是感到青淮还会拿着两只青红的桃子,天真地来找我讲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只要一扭头就还可以看见青淮躲在书后面,像孩子一般嗤嗤窃笑…… 然而这一切都仅仅是记忆,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经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留学,所以她再也不用回来了。而直到高三最后的日子,我仍然持续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个遥远的邮戳和一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无其他赘言的纪念。我温暖并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经获得了多么令人骄傲的幸福:拥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远方的人,将路途中的想念寄给你。 我便是怀着这样的幸福,在最恬不知耻的满足之中,结束了十八岁的夏天。 而路途结束了。或者说,又将开始了。我最终背着背包,像青淮那样独自踏上漫长的旅途,而青淮,或许正在深夜的候机厅等待中途转机的国际航班。 我必定会在记忆中珍藏我青春时代惯看的风景--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阳光折射得充满了年少无忧的欢快。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知了的叫声被热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坐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一如青淮必定会在记忆中珍藏她青春时代惯看的风景--玲溪的折子戏,漫长的夜行列车,小兴安岭的林海,新疆的坦荡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内蒙的广袤草原,还有那些数不尽的如画山河。 从那个十八岁的夏天开始,在后来的时光当中,我一个人按照青淮寄给我的明信片的地址,一一重新去看一遍。而每次我在彼地准备寄一张明信片的时候,却发现,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个可以寄达的人。即使有那样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毕竟,她是候鸟。 于是我只能一再写给自己,告诉自己,我曾经行走在回忆中。 这是十五六岁时的文字,而今看来,已是啰唆繁冗的羞人之笔。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这里,谨以镜鉴,或者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