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2)

    嫁入将军府后，除了繁杂的事务和潜心笔墨，外面的世界疏隔了很多。听着嘈杂的叫卖，看着熙攘的人流，她的心忽然有一种温暖。京城的繁华和野外的开阔，都豁然使她年轻不少。沐浴着新鲜的空气，蠢蠢欲动的心事如才露芽的小草，她兴奋得一如当年那个初次随父亲出游的少女。那一次，她遇见了碧雪。

    玲珑一直有一个江湖的梦，而她的梦确切地说是由一幅画，不，是一首词开始的。那是她十三岁那年，随妈妈去将军府的时候开始的。

    将军府和王府虽说不上是过从甚密，但因为两家都有人在边关驻守，所以女眷们少不得互相走动，通气些消息。妈妈每次去将军府都带着她。妈妈总嫌她女生男相，太淘，说将军夫人文雅娴静，要她去学学样子。她才不要学那些忸怩作态的样子！不过，将军夫人她倒是喜欢。她不像别家的女眷，见了自己和妈妈就奉承得像一朵花。她也喜欢她屋子的淡雅素静，喜欢看她写字，画画。她画得虽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挂的那些古董字画，可她喜欢她画中那些远远近近的山，深深浅浅的水，还有，每幅画中都有一个洒脱飘逸的男人。“柳姐姐，你画的是将军吗？”有次她天真的问。

    她摇摇头，“我是根据别人诗词的意思来画的，不是将军。”

    “你真了不起，每个人的诗词你都能画出来吗？”

    “也不是，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才画得出。而且你看，我这么些年并没有画了多少，而且我画的这么多画中，就会画一个这样的人。”她微笑着说。

    “那么，我找着好的诗词来，就送给你，你看你能不能画得出来？”

    “好啊，谢谢你，小妹妹。”

    当时的玲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她满世界找来找去，可是找了很多，她都说不会画。一点是那些诗词都不好，柳姐姐看不上眼。对了，去爹的书房找找，他那里说不定找得到！走到门口，听见爹正和别人说话;”你确定这个人就是江湖？“没错，是那个酒店老板亲自看见他拿了纸笔写下的。而后，他喝醉睡着了，所以属下的线人就偷偷将这首诗带了出来。”“这首诗没什么用。不过文笔倒是不错。想不到名动一时的江湖侠客，竟然有这等情致！”“只是，下次见到这个人，你们还能认出来吗？如果有机缘，老夫倒想一会此人！”“这个怕不容易……”听他口气似乎面有难色。“江湖这人长得太普通了，随便往人群里一走，就再也找不出来了。看看每个人都像江湖，一一试探，结果都不是。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这首诗。”“一群饭桶！”……江湖？传说中的江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令武林内外如堕五里云雾的谜一样的江湖？数年来，行事一直是茶楼酒肆说书人口中经久不衰的那个江湖？始终令天下女儿家倾心一片的江湖？突如其来的好奇，促使她偷走了那首诗。爹既然说好，那一定是不错的了。一定要让柳姐姐画出来，她实在太想知道江湖长什么样子了。柳咏絮细读了那首诗后，说她能画。那天，她整整站在她旁边看她画了将近一天。结果，还是跟她以前画的那个人大同小异。她有些失望，看来柳姐姐画谁都这个样子！“柳姐姐，你知道写这诗的是什么人吗？”她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谁啊？我猜不出。”柳咏絮淡淡的微笑。

    “告诉你一个大秘密：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江湖！”

    “江湖？”当时柳咏絮脸色煞白地坐到椅子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她当时以为柳姐姐是被江湖这个名字吓坏了。而认识江湖后，她才知道，柳姐姐一直一直画的那个人就是江湖，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肯定柳姐姐一定认识江湖。或者她认识他时，他还不叫江湖，或者他那时还不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但从此，她窥破了柳姐姐一个秘密：柳姐姐心底深藏的那个人不是杨将军，而是江湖！从此，她就有了一个江湖的梦。而真正认识江湖，却是在几年后，她想都想不到的一个时刻。

    那次她换了男装，一个人在郊外踏青。花草如诗，山河如画，一叶小舟缓缓行入画中。一人半旧衣衫，横一支竹笛，衣袂飘飘立于船头。身畔几册古卷，一坛老酒，一如柳姐姐的画中。她几乎就要脱口喊出江湖的名字，可看看四周如织的人流，还是忍住了。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恼恨地跺了下脚。微风徐来，两岸落红缤纷，他惊鸿一瞥般地回过头来，那目光忧郁而沉静，似一泓深不见底的秋水。她从来没有见过谁可以有如此深邃的眼神，如此深沉的忧伤，蓦然之间，竟自无缘无故地痴了！江湖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注目。对他而言，他一直是别人关注的焦点。虽然一再掩饰行藏，难免也有被识破之时，他无所谓。江湖本是是非地，在他无意间踏入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他总有一天也会被杀。他不怕死，但他只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岸边的桃花以陨落的姿态，舞尽生命最后的瑰丽。他望着落英缤纷的碧水，不知不觉停下了吹笛。一滴清澈如水晶的液体透过阳光的折射，落在碧波荡漾中的一片桃花上。桃花不堪负重，盈盈沉了下去，一会儿又慢慢浮了上来，一如他沧桑了的心事。满目的落红逝水，灼得他眼痛。拿起身畔一册古卷，打开来，掩在眼底，喉中已涩涩得难受起来。咽下所有的伤痛，他依舱款坐，那坛已启封的陈酿缓缓注入口舌内，一股暖暖的热盖过了酸冷的涩，只有酒懂自己！当酒劲朦胧了视线，酒意侵袭上心头，他的思念也一如进入体内的酒般，在四体百骸缓缓流淌开来……只记得最后那一次和冷梧桐联手在商船和海盗搏斗时，他明明已经把贼人全打死或打下水了，为什么船会自己着火？还有，自己武功不弱，为什么呛了几口浓烟就昏昏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以想象船烧了，他落在水里，随波逐流，后来被海浪搁浅在一个孤岛上。是叶倾城救了他！他只记得睁开眼，自己是躺在一间香闺绣榻上。她盈盈秋水，款款情致……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阵巨痛！可怜她枉自生成绝色倾城，冰雪聪明，却逃不过红颜薄命的厄运，那种无药可医的顽症，随时会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撑着娇怯不胜的病体，幽居孤岛，远离俗尘，只为在有生之年可以等到一个让她爱的人。她说她在观音菩萨面前许下了愿，有相士云，有缘人会是她幽居中第一个碰到的人。多浪漫的故事，他有幸成了主人公。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听潮汐，看斜阳，剑舞桃花雪，诗唱梨蕊香。仿佛又回到童年时，无忧无虑的那种日子。十余年的江湖闯荡，累了，倦了，却始终没有真正的放下。倒是这桃花源一样的奇遇，使得他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何况还有一位冰雪聪明的绝代佳人愿意陪伴在侧，共他在荒岛偕隐一生。他隐约觉出她不是个一般的人。除了绝症怯弱的身体，气质，谈吐，见识，都远非一般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可比！他没有问她到底是谁，他也不关心她的出身。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何必在意别人是谁？她情愿嫁给他，那么，她就是他的妻子，他这辈子真心想厮守在一起的女子。虽然到底能厮守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洞房的那一夜，两个人幸福得流泪。他紧紧拥着她在怀里，像溺爱一个孩子。他不敢奢求别的，他知道，她羸弱的身体和那个要命的病，都让她禁不起！他只要能这样怜爱她在她有生的日子里，此心足矣！可是她不懂！她哭了，她哭得很伤心。抱她在怀里，却无动于衷，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他明白，她只想在有生的日子里爱一回，然后在灿烂的爱中死去！他不能让她死，她死了，他剩下的日子该怎样的孤寂！他用尽所有的柔言软语温婉劝慰，直至把自己累得沉沉入睡。可醒来时，他已经漂流在江中的一叶小舟上了，是她放逐了自己！他不胜苦恼，焦急，可循着江水上下找寻过无数回，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小岛！问过无数的渔民和住户，却都说从来没有这么个地方。他是昏迷中不知路径的，或许这真是有关桃花源的另一个奇遇？不可能！他熟悉那个小岛跟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只是，他出来没有想到要出来过，所有不曾注意过进出的路径。可是这一回，他们真的迷失了彼此……想到她的病弱，他的神情就忧郁得深不见底，忧郁得浓得化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