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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9)


  柴旺朝家走时,城里的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看来很多人家已经开始煮饺子了。他远远就看见老婆站在大门外迎候他,她显然是着急了,一见面就说,煮饺子的水早就烧开了,干等你也不回,我都担心了,正想着找你去呢。
  柴旺说,担心啥?这不好好回来了吗?
  柴旺洗脸洗手,柴旺家的往灶里添了几块树皮,去下饺子了。柴旺拆开一挂鞭炮,取下半挂,在院子里放起来。鞭炮声刚一落下,空竹就汪汪地大叫起来,它叫得抑扬顿挫、格外清脆,仿佛要延续那爆竹声似的。柴旺笑了,冲那院的狗说,你也知道过年了?
  柴旺吃过饺子后,就到刘家稳家去了。刘家稳穿了一件(又鸟)心领的紫红毛衣,头发梳理得很柔顺,正帮着刘英包饺子。柴旺说,你们家的饭够晚的了!刘家稳说,我知道你吃过了,你们家的鞭炮声都告诉我了。柴旺把当天挣得的钱分给刘家稳,刘家稳则把新写的几副春联交给柴旺。柴旺在离开的时候对刘家稳说:你的字出了名了,我估摸着,今年起码有几百户人家贴你写的春联呢。刘家稳笑了,柴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第二天早晨,柴旺蹬着三轮车,直奔医药公司去了。他想先把颈椎治疗仪买了,然后再去卖春联。他是医药公司开门后迎来的第一个顾客,所以当他发牢骚说这个枕头一样的玩意儿怎么能值这么多钱的时候,营业员就说,人都说第一个客人来就能开张的,一天都会有好运气。这样吧,我给你把零头抹去了,七百!柴旺心想,能抹零头,证明这价格跟甘蔗一样,还能往下削。他说,六百六吧,要不我就不买了。营业员开始坚持说不行,柴旺就做出要走的样子,心想你要觉得我是条鱼,还会拽我回来的。营业员跺了一下脚,冲着柴旺的背影说,行了行了,六百六给你了,我也图个六六大顺!不过不能开发票,不然我赔死了!
  柴旺把那个治疗仪小心翼翼捧到三轮车上,朝城东的二中驶去。天阴得厉害,气压很低,柴旺觉得胸有些憋闷。路上车辆和行人都多,街角卖烧纸的摊位多了起来。柴旺想着也该给父母买上几刀烧纸了,按照风俗,过了小年就可以上坟去了。
  过了商业中心,往城东的路上,车辆和行人就稀少了,所以路敞亮了,给人一种素净的感觉。这一带的中学都是重点高中,儿子没考上这样的学校,柴旺就难得有机会来。想到儿子独自在监狱中过年,柴旺的心里就有些沉。雪花飘下来了,腊月的雪是最豪放的,朵大、密集,转眼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了。柴旺感受着雪花温存的抚摩,心也就舒畅了一些。
  二中传达室的老头把柴旺拦在门口,问他找谁。他说找教英语的刘英。老头问他带身份证了没有,进去的生人要填单登记的。柴旺说没有。老头摇着脑袋说,那可不行。柴旺急了,说,大哥,我是她家邻居,她家有急事,你行行好,帮我叫一声不行吗?老头看柴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刘英家或许真的有了急事,就觑着眼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一张电话号码表,拿起电话,拨了过去。老头“喂”了一声,说,我是传达室,给我招呼一声英语组的刘英老师,她家有急事,有个人找他。停了一会儿,老头问柴旺,问你叫啥名?柴旺如实相告,老头复述过去。又停顿了一会儿,老头“喀嚓”一声放下听筒说,等着吧,刘老师下来了。
  刘英那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袄,她踉跄着从飞雪中跑来,让柴旺觉得这是一团早来的春色,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柴旺为了避开传达室的老头,把车子推到大门外的路对面,这样他们说些什么,老头就听不清了。
  刘英见了柴旺颤着声说,柴哥,家稳怎么了?摔了吗?心脏不好了吗?
  柴旺笑了,他从车上取来那个颈椎治疗仪,说,刘老师说你颈椎不好,他想用卖春联的钱给你买这个,昨天我刚好得了一笔外财,我怕跟他说了他不让买,就替他给你买了。你回家就说单位发的吧。
  刘英松了一口气,她身子发软地听柴旺讲那阵狂风和刘家稳写的那个福字如何飘进人家的阳台。柴旺说,幸亏那地热的房子热气冲,要不福字飞到那儿也是进不了人家。他说这是刘家稳给她带来的福。她必须得接着。
  刘英满怀感激地接过它,说,我知道你家还拉着饥荒,那钱你该自己家留着用呀,要不把它退了?
  柴旺说,要是退了它,我就没脸跟你做邻居了,我搬家!
  刘英颤着声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柴哥!
  虽然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柴旺还是真切看到了刘英噙在眼里的泪花,他觉得那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的花朵了。
  柴旺回到新世界商场的门前时,雪已经弱了许多,是零星小雪了。老皮一见柴旺就嚷,我还以为你看天下雪,不来了呢!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儿买春联的人多,你要是不来,可是亏大发了!
  柴旺赶紧把车停在角落里,抱起春联,在老地方一条条地摊开。白雪地上的红纸春联就像生长在水边的一簇簇红柳,明媚鲜润极了。果然,春联一打开,买主就一个跟着一个来了。转眼间,大大小小的福字已卖了多半。柴旺在生意的间隙,不由自主地张望昨天福字飘进的那座阳台。今天阳台的窗子没有开,想必它收了福字,知足了。
  这一天柴旺收入不菲,接近百元了。想着买颈椎治疗仪讲下了价钱,省了钱,就让老皮帮他照应了一会摊儿,他踅进商场,左挑右选的,给老婆买了件五十二块钱的袄罩。他本想买绿色的,可一想老婆脸黑,穿绿的更显黑,就把绿的扔下了。又想买红的,一想老婆微胖,穿红的会显得更胖,就抓起了蓝色的。蓝色的袄罩是盘扣,上面有着隐隐的白色条纹,像一条条雪线,看上去古典庄重,柴旺很中意。
  当晚柴旺提着这件袄罩回家时,柴旺家的说,我有衣裳穿就行,咱又不是小孩子,非要穿新的,真不该浪费这个钱啊。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迫不及待地奔向脸盆,洗了手,轻轻拈起袄罩,拿到镜子前试穿。穿扮好,她喊柴旺,过来看看啊,好看不好看?柴旺走过来,看见柔和的灯光下,老婆穿着一件蓝地白花的小袄,并着双腿,顺着胳膊,微微抬着头,端端地看着他,像是个待嫁的新娘。他忍不住走上去,亲了她一口,说,真好看。柴旺家的说,有什么好看的?一身的肥肉,一捏一把褶子,也就你得意吧。柴旺说,别人得意我还不乐意呢。柴旺家的知足地笑了。那晚,柴旺理所当然吃了两样好饭。吃第二样好饭时,他想起了飞雪中刘英眼里闪烁的泪花,有些力不从心,草草了事。柴旺家的只当他累了,用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说,你在外辛苦了一天,好好睡吧。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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