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10)
时间:2015-01-18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到了腊月二十五六,春联的生意明显落潮了。该买的人家早就买了。柴旺在二十七的上午去山上给父母上了坟,中午回来时觉得头重脚轻的,像是要感冒的样子。柴旺家的给他煮了碗姜汤,让他下午在家睡觉,不要出去摆摊儿了。柴旺确实有些支持不住了,喝了姜汤,就倒在火炕上,整整睡了一下晌。黄昏时,他醒了。柴旺家的烧好了一大锅洗澡水,怕柴旺着凉,她把澡盆摆在炕头,将热水一盆盆地端来,注入澡盆,用手试了试水,对柴旺说,好好洗个澡,发发汗,感冒好得快。柴旺答应着,像小孩子一样乖乖踏进澡盆。初入水时他像乌鸦一样“呀呀”大叫着,嫌水烫,要出来。柴旺家的按住他,说,待一小会儿就好了。果然,一两分钟后,他适应了水温,慢慢坐下去,水也随着浮起来,快要溢出澡盆了。柴旺家的帮着丈夫往肩胛处撩水,轻轻搓洗着他身上的灰尘,足足洗了一小时,把天给洗黑了,把柴旺洗得红彤彤的了。先前柴旺还昏沉着,这通洗,这通滋润,又让他神清气爽了。 洗过澡,柴旺吃了碗面条,帮老婆蒸枣糕。柴旺家的擀面,柴旺则把红枣一颗颗地摁在面圈上,层层铺起来。碰到有虫眼的红枣,柴旺就把它丢进嘴里,吃一半吐一半,他不想让大年初一吃的枣糕有瑕疵。他们正忙得热乎,听见邻居家传来争吵声。他们在灶房,还隔着一间屋子,却能听得到,可以想见吵得有多凶。柴旺家的停下手中的活儿,说,好长时间不吵了,怎么要过年了又不顺心了?柴旺说,吵几句也就消停了,别管它。他们把枣糕放进锅里,添足柴火蒸着。然而吵架声是越来越大了,能听见男的在吼,女的在哭,中间还穿插着摔东西的声音。柴旺家的说,你今天没去卖春联,没跟人家说,是不是人家以为你昧了钱了?你过去说一声吧。柴旺说,他们俩都不是爱小的人,不会的。柴旺话音刚落,只听女的哭声越来越凄厉,空竹求助似的汪汪大叫起来。柴旺说,这么个哭法,是出大事了,要不你过去看看?我在家看着锅?柴旺家的说,要去就一起去,看看没大事咱就回。枣糕反正得半个钟点才能熟,续足柴火,不用看着。夫妻俩人就锁了院门,去了刘老师家。 一进刘老师家的院子,就见空竹两只前爪搭在屋门上,在挠门。看见柴旺夫妇进来,它哀怜地叫了一声闪开了,由柴旺把门打开。 这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啊。里屋的地上到处是碎片,有暖瓶的碎屑、杯子的玻璃碴和茶壶的瓷片。想必这些物件被砸时都盛着水,地上水淋淋的。刘家稳坐在轮椅上,脸色铁青,嘴唇灰白,喘着粗气。刘英呢,她蜷缩在写字桌下,哭得抽噎了,已经起不来。柴旺家的去扶刘英,柴旺则对刘家稳说,你看你们还是做老师的,怎么这样?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家稳停顿了一刻,也掉下眼泪,他说,柴哥,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你也看见了,我容易吗?我残是残了,可我在家什么不干啊?连老娘们的活儿我都得做,可我落得个好吗?她在外背着我跟人胡搞! 刘英本来安静一些了,丈夫的话又使她激动了,她挥着胳膊,嘶哑着嗓子申辩,我冤枉,我没有啊,你怎么就不信任我呢,我白白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白白给你养了那么一对好女儿—— 刘家稳说,前两天刘英拿回家一个颈椎治疗仪,说是单位发的。一开始他信了。可是后来一想这个东西比较贵,二中教师的工资有时还会拖欠,怎么可能有钱发它呢?他今天下午就给过去的同事打电话,都说二中最近只给老师发了一箱苹果、两袋元宵作为春节的福利。他这才知道刘英跟他撒了谎。刘家稳说,这个东西一定是当年跟他一同追求刘英的那个人给买的,如今他发达了,当了教育局局长,有小车坐,什么东西单位报销不了?刘家稳指着刘英说,你看我无能了,就跟那个字写得像蟑螂爬一样的人偷偷好了!你还嘴硬不承认!我告诉你,刘英,我刘家稳不是寄生虫,不是癞皮狗,我给你自由,明天我就摇着轮椅上法院跟你离婚去! 刘英失神地看着柴旺,柴旺汗如雨下。他的一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好像哪个人栽赃他,把偷来的东西放到他兜里,让他有口难辩。他看了看老婆,看了看刘英,看了看刘家稳,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摊碎片,明白他如果不说出实情的话,刘老师家的婚姻就真的成了地上的那摊碎片;而如果他说出实情的话,自己的婚姻则可能成为了那摊碎片。 但柴旺还是咬着牙道出了实情,他说的时候汗如雨下。 刘家稳平静下来了。刘英也平静下来。不平静的是柴旺家的,她慢慢撒开紧握着刘英的那只手,摇晃着站了起来,脚踩着那摊碎片朝外走。刘家稳问柴旺,你花多少钱把那个玩意儿买回的?柴旺木然地说,六百六。起身去追老婆。 柴旺家的回到家,先是把锅盖掀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糕已经蒸好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鲜艳蓬勃,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小心地把它从帘子上取出,放在面板上,刷了锅,又盖上锅盖。灶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柴旺家的蹲在灶坑前,看那几块隐隐发红的火炭。看着看着,她站起身,回屋将柜子上放着的那些没卖完的春联和福字一股脑地塞进灶里。纸一接触火炭,就跟闪电接触了乌云似的,立刻会爆发出激情。不同的是后者爆发的是滂沱大雨,而前者爆发的是熊熊火焰。锅受了这团烈火的煽动,立刻“吱吱”地叫起来。柴旺家的待火势弱了,又跑回里屋,拎出那件蓝地白花的新袄罩,团了一下,扔进灶里,它立刻变成一团火焰。不同于纸的是,袄罩燃烧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好像是放了一个臭屁。 柴旺不敢跟老婆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夜深了,柴旺铺好了两床被子,但柴旺家的上炕收起了一一套,把它搬到儿子的房间去了。她去那里睡了,还把门插上了。半夜,柴旺听见那屋传来嘤嘤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怕老婆发生意外,一直睁着眼小心地听着动静,凌晨三点左右的光景,那屋传来了均匀的鼾声,柴旺这才放心地睡了。 柴旺睡着不久,柴旺家的就醒了。她躺不住,就穿衣起来。隔着灶房,能听得见柴旺的鼾声,她在心里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你倒睡得香!柴旺家的仍然伤心着,她不想待在屋里,就到户外透气去。天还黑着,她的心也黑着。空竹隔着院子向她低声打着招呼,她没有好气地说,瞎哼什么,一边待着去。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别想见到他。柴旺家的推上自行车,惯常地带上两条麻袋和铁挠子,出了家门。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风很小,但空气异常寒冷。快近除夕了,夜空是暗淡的,月亮只露着浅浅的一条弯线,柴旺家的望了一眼,觉得它很像一个冷笑。她骑上自行车,慢慢蹬起来。她的腿和眼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腿发木,眼发花,走着走着就下了道,连人带车不停地滑进路边的雪窝里。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北山贮木场时,已被摔得浑身酸痛。像以往一样,早有一堆块大肉厚的树皮堆在那里了,柴旺家的把它们一片片地塞进麻袋里,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干完活儿,曙色微现,柴旺家的朝王店所住的小屋走去,那里亮着灯。守夜的人如果睡着了,喜欢亮着灯,看来灯也是守夜人啊。柴旺家的敲响了那扇门。王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打开了门。一股热气扑出来,王店只穿着一条单的黑线裤,一件蓝背心。他露着的胳膊是古铜色的,那么的饱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