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7)
时间:2015-01-18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这天下来,柴旺赚了六十多块钱。晚上蹬着三轮车回家时,他还没忘了观察是否有顺路的活儿。在一家粮油店的门口,恰好碰见一个扎煞着手的女人,她的脚畔放着两袋面,她拦了三辆出租车,都没乘上,正恼火着。她见着柴旺,吆喝了一声:蹬三轮的,三块钱,把我和这两袋面驮到自来水公司的家属楼,干不?柴旺说:干!就停下车,帮她把面放上去。怕那女人踢着春联,他将它们捆到车的横板上。这女人一坐上去就骂出租车司机,说是快过年了,出来的人多,他们活儿好,就牛气了。柴旺从她的絮叨中得知,一个司机的车里已经有个乘客,嫌她去的地方不顺路,没拉她;一个司机朝她多要两块钱,说是两袋面等于一个人了,她让那人赶快滚蛋;还有一个呢,说拉人可以,拉面不行,他的车的后备厢刚清理过,两袋面一进去,后备厢就得成了烟道,被熏染脏了。女人在喧闹的市井声中大声骂着:你说那后备厢又不是大姑娘的那个东西,不能随便进,他这不是明着熊人吗!把柴旺听得嘿嘿笑起来,心想今晚回家可有话跟老婆学了,也让她开心开心。 把那发了一路牢骚的女人送到目的地后,天已完全黑了,白天时瞎了一天的街灯又复明了。毕竟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猛蹬了一通三轮车,柴旺的腿酸了。背上也汗津津的了。待他到了城西时,腿有些发木了,想快蹬却蹬不动。路过有来杂货店的时候,柴旺忽然看见刘英站在路边。他以为她来买个酱油或醋的,就说了声,买东西去啊?刘英叫了声“柴哥”,迎着他走过来,小声问,今天的春联有人买吗?柴旺说,比昨天强多了,没少挣,六十多块呢!刘英长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他为了写通俗的春联,熬了一宿。我还寻思着要是没卖多少,我就把钱给你,你再给他,就说是卖得的钱,让他痛快痛快。你不知道,柴哥,我们搬到城西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高兴,他累是累,可他知道吹口哨了,他得病后,这还是头一回吹口哨呢。还有,这两天他也不和我顶嘴了,要是以前,我说什么话,他都逆耳,要跟我发脾气。柴旺说,人一有事情做,心里高兴,脾气就顺了。可惜不是天天过年,要不我天天都帮他卖春联!刘英咯咯笑了,她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清脆、明媚,听得柴旺心里怪痒的。刘英拿出一百块钱塞给柴旺,说,这个你拿着,赶上哪天卖得不好,就从这里拿出个十块八块添上给他。柴旺推辞着,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扭结在一起,虽然隔着厚厚的棉手套,可柴旺还是红了脸,心想这不等于拉别的女人的手了吗? 柴旺收下了那一百块钱,想着过几天变着法儿把它还回去就是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他真想告诉刘家稳,你老婆对你真是疼啊,你在她那里落下的都是好啊,可别瞎琢磨了!可他明白这个事情是个秘密,不能说的。以前他就对刘英印象不错,今晚的接触,使他觉得这个女人愈发可爱了,以至于推开自家门时,他的耳畔萦绕的还是刘英那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声。 柴旺每天早出晚归,生意时好时坏。但柴旺反馈给刘家稳的,总是一个“好”字。柴旺家的连续去了几趟北山的贮木场,驮回的树皮堆成了个棕红色的小山。她用卖兔子得来的一部分钱,给王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块酱牛肉,三斤花生和一斤黑芝麻糖。当柴旺家的把这些东西送给王店时,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女人啊,心太善了,谁给你点好处,你能惦记人家一辈子!柴旺家的说,人家给我一,我要是有,就会还十啊。可惜我家太穷了! 小年了。一大早,柴旺家的就起来烧香祭灶了。待柴旺起来,她已蒸好了一笼屉黏豆包。柴旺蘸着白糖,一口气吃了六个。柴旺家的怕他吃多了胃会反酸,就端过咸菜碗,让他吃几口调和调和。 柴旺家的说,今天过小年,不管卖多卖少,今晚可得早点回家啊。我包好饺子,等着你回来下。 柴旺用筷子挑着根咸菜,小口小口地咬着,说,吃过了饺子,你得让我吃“那一口”,我就早回。 柴旺家的笑着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吃的都留给你?你要是不早回,我自己先吃! 一个人怎么个吃法?柴旺嘿嘿笑着。 柴旺家的说,反正不是你这么个吃法!说着,她夺下柴旺手中的筷子,嗔怪道,你怎么跟(又鸟)似的鹐着吃? 柴旺像小孩子一样撒着娇说,这咸菜太齁,我就得这么吃啊。 赖皮缠!柴旺家的笑骂了他一句。 赖皮缠要出工了!柴旺在老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把春联放在三轮车上,摆他的摊儿去了。 兴许是过小年的缘故,新世界商场比往日更热闹了。买春联的人络绎不绝。有个卖春联的吆喝着:买春联了,买春联了,买上一幅岁岁平安,买上两幅月月发财,买上三幅天天快乐!人都爱听个吉利话,所以到他那里买春联的就多。柴旺不甘落后,也学着吆喝:买春联了,买春联了,我的春联自己写,真心真意好运气!果然,来他的摊位的人也不少了。 中午的时候,柴旺像以往一样买了两个烧饼,站在寒风中吃下。吃完,他正拍打着落在胸前的饼渣呢,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老柴!柴旺循着喊声望去,竟然是与他一同烧过锅炉的黑头!他穿着笔挺的裤子,一件棉皮茄克衫,没戴帽子,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脚上的皮鞋也是又黑又亮。他的皮肤显白了、润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是脱胎换骨了。 柴旺想跟黑头握下手,但他伸出去后又缩回来了。黑头倒是大大方方地拍着柴旺的肩膀说,老柴,我在外面常能想起你来啊!咱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有滋味啊。 柴旺嗫嚅着说,看你这样子,一准是发了,不当厨子了吧? 黑头说,合该我时来运转!我当厨子时,有天一个电视剧组借用我们餐馆拍出戏,需要个配戏的厨子,我就上了,结果他们都说我演得好,说我天生是吃演员这口饭的人,我就扔下马勺,跟着他们跑龙套去了! 柴旺“哎呀”叫了一声,说,那以后我在电视上能瞅见你了?真是想不到! 黑头说,我在戏里都是小角色,你也不会注意到的。 柴旺说,小角色演多了,不就成了名角儿了吗? 黑头对柴旺说,他这次是回来离婚的。前些年老婆嫌他无能,一直跟他闹离婚,他拖着。现在他看开了,想离,老婆又不干了,说是跟他感情深,不能说了就了!黑头跟柴旺骂着老婆:妈的,以前她整天跟我抡风扫地的,没个好脸子,现在看我混出点人样了,就赖上我了!早晨给我煎荷包蛋,中午给我炖排骨,晚上给我端洗脚水,你说这种势利眼的女人谁还敢跟她过啊?黑头忿忿说着,他怀中的手机响了,他在掏手机的时候跟柴旺说,我要去买点烟酒串个亲戚,你忙你的啊,改日再聊。柴旺讪讪地笑着说,得空儿去我那里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