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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6)


  卖春联的人,大都聚集在几个大型商场和菜市场的门前空场。柴旺选择的是新世界百货的门前,那儿的广场大,进出的人多。快到小年了,忙年正在(禁止)上。卖花生瓜子和糖葫芦黏豆包的生意特别好。新世界广场前有六七个卖春联的,柴旺是新人,怕别人欺生,说他抢占地盘,便花了几块钱,买了几包瓜子,每个卖春联的摊主都递上一包,说着,麻烦你们了。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虽然爱斤斤计较,但只要被人恭维了,面子上说得过去了,人也就变得和善了,认识他的人会说,卖这个就是个把月的活儿,比你蹬三轮车有赚头。不认识他的人则说,你就在这儿卖吧,能在这儿挣辛苦钱的,哪家会是富裕的?不易啊。于是柴旺的生意就在他们嗑瓜子的“咔咔”声中开始了。
  柴旺像那些摊主一样,把春联一幅幅摊开,上面压上一些砖头——怕风大时将其掀飞。他的摊位靠近大路,很显眼。那些春联一出来,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瞩目,他们大都惊叹着说,哎,这是真字啊!好像印刷体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润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多的人都嫌春联的内容看不懂。比如“贤乃国家之宝,儒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读成“需”,说,“需”是什么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东西,咱咋没吃过呢?其中一个卖春联的插话问,那个玩意儿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柴旺对“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随口说,这字人字旁,一准跟人有关,地上跑的吧。于是卖春联的人都笑。
  整整一天,柴旺只卖了五副春联,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卖了不少。到了收工时,卖了二十多块钱,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并不沮丧。当他回到城西时,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刘家稳家。刘英正在做饭,见了柴旺,亲切地叫了一声“柴哥”,把他迎进里屋。刘家稳见了柴旺焦急地问,怎么样?柴旺说,人家都喜欢那字,说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卖得多,对联少。刘家稳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风雅的人少了!柴旺说,你那笔够粗的了,它们还嫌字单细不是?刘家稳笑了,说,“粗鄙”和“粗笔”是两码事儿!柴旺说,我不懂那么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给他写啥呗!多点喜字福字财字宝字,一准好卖!刘家稳负气地说,那我就写这样一副春联吧,上联是“多喜多福和和顺顺”,下联是“多财多宝团团圆圆”,横批是“美美满满”,柴旺跳了一下脚,说,这对联叫绝了,把你家“和和顺顺”的名字都弄到里面了,好得没边了,咱就写这样的,一准好卖!刘家稳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真正的好东西没人认啊。柴旺说,你刚才说的这对联就是好东西,我都认,别人更得认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写上一些这样的,明儿赚头就更大了。说着,将挣来的钱拿出一半,分给刘家稳,刘家稳一再推辞,柴旺急了,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就不去卖了!刘家稳这才抖着手接过来,激动地看着那钱,就像他当年接过和和顺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表情一样。
  柴旺惦记着春联,一夜没睡踏实,他从炕上爬起来后,穿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的就去隔壁了。刘家稳一定是贪黑写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脸色灰黄。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着粥碗的手哆嗦着,看来是拿笔拿得久了,累伤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见的都是刘家稳坐在轮椅中的情景,他习惯用一块布罩着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绿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块米色的亚麻布。所以当柴旺猛然看见他的残腿时,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见了两截干枯的树桩!虽然隔着棉裤,但他好像看见了断裂处的累累伤疤——那有如被雷电击中后留下的墨黑的印记。他心痛了。刘家稳显然没有料到柴旺这么早来,他慌张地放下粥碗,想扯过毯子盖住腿,但已经来不及了。柴旺赶紧抱起春联,往外走。刘英在他关门的一瞬说,柴哥辛苦了啊。柴旺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刘家稳说她颈椎有病,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这么挺直、雪白的脖子,怎么会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颈椎在脖子的后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两声。
  腊月的商场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庙一样,热闹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场的门一打开,便是顾客盈门。卖春联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刘家稳的工夫没有白费,新写的对联出手很快,一个上午,就卖了二十多幅。但也有人发牢骚,说是手写的字寒碜,还说那红纸不带金边银边的,太素气了。柴旺从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心想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买别的啊。卖春联的间隙,柴旺喜欢看从里面出来的人买的东西,女人们提着的多是衣服呀、裤子呀什么的。一到过年,针织品的生意就红火了,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都要换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将背心短裤、线衣线裤换个新。好像不穿点新的,就没过年似的。看到那些穿戴光鲜的女人,柴旺会想,什么时候也让自己的老婆穿上这样好的衣裳呀。这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叹上一口气。男人提出的年货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样了,多半是烟酒副食,柴旺看着,眼馋得不得了,心想将来儿子出狱了,他们还清了饥荒,一定要美美过上一个年。买上几瓶好酒,再买上熏的五香猪手、(又鸟)翅、鱼干,吃个够。他还要给老婆买上一条毛料裤子,一件软缎棉袄,一双棉皮鞋,再配上一副皮手套,好好打扮打扮她。除了张望进出商场的人,柴旺也爱张望对面的两幢米色楼房。它们是去年盖起的新楼,与新世界商场隔着一条街。楼房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据说这房子是地热的,地面像火炕一样,人们可以坐在地上喝茶看电视,柴旺羡慕得不得了。其他卖春联的人跟柴旺一样,也喜欢在生意的空闲抄着袖子张望那两幢楼。看来屋子里暖气太足,大多的人家都开着气窗,有的甚至把阳台的窗户也打开。柴旺想,要是这多余的热气能跑到自己家去多好啊,这样老婆就不用起大早去北山的贮木场拉树皮了。卖春联的人中有一个叫老皮的,他的手指间始终夹着香烟,抽一口要咳嗽一声,然后再吐上一口痰。吐痰是个肮脏事,所以去他的摊位买春联的人少。他闲站的时候多,眼珠子也就不停地转,东看看西看看,嘴也不闲着,不时发点感慨。有一刻,他觑见对面楼上的阳台出现一个穿着水红色毛衣的女人,就大声说,快看,那娘儿们多俊啊。待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那个女人时,老皮忽然吧唧了一下嘴,说,那屋子是地热的,这女人的男人日她,都不用上床啊。说得过往的人都爆笑起来。


作品集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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